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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道盾牌有两个面，第一面，屈冯以与薛武安和谈为条件，告知秦王圭他可以让薛国与秦国合力攻打随、卫、梁，让秦国有余力腾出手来把於商之地从眼下混乱的梁国手中夺回。这个提议让秦王圭看到了屈冯的价值，也让他推迟了对屈冯下死手的时间。第二面，屈冯可以借用薛武安的军事力量来压制秦国，为自己争取一个缓冲的余地。他知道薛武安在接到自己的信之后果然开始调拨军队，那可是足足十一万大军，还是已经训练了近六年的精锐之师，几乎有当年武成君所部的风范，秦王圭自然不敢大意，不然也不会允许自己离开咸阳。当然，现在秦王圭多半意识到他已经上当了。
实在不行，他还可以逃到薛国。薛国正在崛起，他们必然要与秦国进行一场生死较量，如果这场较量能有一个熟悉秦国的人辅助，薛国将受益无穷。
但是屈冯不想这样做，这让他想起了十一年前逃出咸阳城，最后死在梁国的前丞相皮密新。
当年，正是屈冯自己将皮密新逼得无路可退，只好以丞相之尊只身逃走，传为天下笑谈。若是十一年之后，屈冯自己也走上了皮密新的老路，那屈冯不如去死。
所以他才想到了自己唯一翻盘的机会。
自从六年前斩杀了麟武之后，武元君在秦国国内的声望再度升到了顶峰，麟武是山东第一武将，一生几乎未尝败绩，却连连败在武元君手中，最后甚至丢了性命，丢了十余万大军，丢了随国的数百里疆土。在那次战斗之后，秦王圭重新正式起用孟阙，让他重建当年叱咤风云的武元君直属部队“天元”。秦王圭虽然只给武元君拨了三万人的人力，但这三万人都是已经成军的秦军锐士，另给武元君配给了三万预备役。也就是说，在武元君手下现在有足足六万人可供指挥。虽然有兵符制度的限制，但是屈冯相信只要武元君站出来，新的天元军绝对会完全听从他的号令。
但是，虽然是多年的生死兄弟，面对武元君，屈冯实在没有办法确认他会不会帮助自己。毕竟三十一年前，太子杵造反的时候，他也没有帮自己。尽管那次他的旁观客观上已经帮了自己的大忙，他毕竟算半个太子杵的党羽。
屈冯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把自己从沉思当中拉回现实，他不想再回忆当年的事情，那些事情都太过遥远，也都完全没有意义。他看着孟阙的眼睛，低声道：“大概的情况我已经说明白了，我想就算我不说你肯定也知道。现在能帮我的只有你，只要你动手，秦军没有一员将领敢正面与你对抗。天元军在你手下也已经训练了六年，他们的战斗力绝对是所有秦军中最强的。如果你能帮我，我就能从秦国宗亲中再拥立一个新王。”
“然后呢？”孟阙低声打断了屈冯，“你现在没有一个新的姐姐可以当太后了。”
屈冯顿时哑然，半晌之后，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你的嘴可真是越来越毒了。”
“大哥。”孟阙说了一个多年前他经常用来称呼屈冯道称呼，“你也知道，我不想参与这些事当中。虽然现在我已经变了，但让我和你一起反抗秦国，我还是难以接受。我没有多爱秦国，但两代秦王毕竟对我有恩，你要废掉当今王上，我不能答应。”
屈冯咬了咬牙，“你这是把你的大哥往死里逼。”
“大哥，我也不想。”孟阙轻轻地一摇头，“你就不能离开秦国吗？”
“离开？”屈冯顿时额头青筋暴起，猛地站了起来，“兄弟，你说什么？你让我离开？你和我认识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前我无路可去，从梁国逃到随国，本来想着可以投靠异母兄弟，却被他们看作王位继承的阻碍，以那个安西君挑头，竟然说我是梁国的间谍，留下会有大祸。若不是我姐姐派人寻得我，我恐怕要在随国做一个浪人了。秦国是我唯一的家，也是我的心血所在，这三十年来，我在军中，政界好不容易才建立起自己的力量，我也把秦国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我为相的这十一年是秦国进步最为神速的时间段，这些你都看在眼里，你知道秦国不能离开我，你也知道我对秦国的功劳。可是现在姐姐刚死，王上就迫不及待地要把我除掉，兄弟，我不甘。我从小就不相信命，如果不斗一番，我是不会妥协的。我自然可以一走了之，但那样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你还认我是兄弟，你就帮我。”
孟阙目光炯炯地看着屈冯，看了良久，最后摇了摇头，“你已经变了，你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敢说敢做，有勇有谋的屈冯了。你现在变得市侩又粗浅，和你认识这么多年，亲眼看着你一步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
屈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三十一年了，自从太子杵死了之后，已经没有任何人敢当面这么侮辱自己。他忍不住握紧了拳头，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现在有求于孟阙，他必须忍着。
“兄弟。”屈冯狠狠地咬了咬牙，“我不废秦王，如何？我年龄大了，只想在秦国养老，只要秦王封我一块地，让我做定身封的封君，我就心满意足。你也知道，我没有孩子，我死了之后，那块地依然是秦王的……怎么样？”
孟阙低下头，皱起眉头苦思了半晌，最后抬起头看着屈冯，叹道：“好吧。如果你能答应不废王上，我就帮你。”
屈冯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几乎瘫倒在地上，内衣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兄弟，你真是要了我的命啊。”
孟阙微微一笑，这丝笑容显得十分复杂，似乎混杂了同情、痛恨和无奈。最后，孟阙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我会召集天元军集结到频阳，大概二十日之后就可以正式开战了。”
“好。”屈冯连忙点头，“辛苦你了。”
“辛苦谈不上。”孟阙的眼神中充满了悲伤，“只是大哥……你到底是如何走到今日这般田地的？”
“如果我能想清楚的话，我也不会坐在这里了。”屈冯苦笑一声，躺在了地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五月二十二，薛武安抵达晋阳城的前一日，屈冯在频阳城向秦王圭正式宣战，宣称客卿张雎妖言惑君，挑拨离间，干涉秦王家事，罪不容诛，他还宣称张雎现在已经控制了秦国王都，屈冯号召所有秦军齐聚咸阳，帮助秦王圭杀掉逆臣，保卫秦王。在这种情况下，这也是屈冯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宣战理由了。
屈冯自然不傻，说是宣战，其实他的部队是与宣战书一起移动的，五月二十四日的时候，七万大军已经即将抵达咸阳城下，频阳本来就与咸阳近在咫尺，是咸阳城东北方的重要屏障，现在咸阳城下忽然出现这样一支大军，是没有人想得到的，秦王圭一定也没有时间调动赤川大营的秦军锐士。这是屈冯最好的机会。
五月二十四日的中午，咸阳城的王城军四万已经倾巢而出，迎战屈冯。屈冯骑在马上看着远处的军队，略微用肉眼数了数旗帜，笑道：“看来还是我军数量更多，斥候也报告这附近没有其他的秦军部队了，这一战我们必定能赢。”
“不要小看他们。”骑着马与屈冯并列的孟阙皱眉道，“王城军的主将是公子玉，此人不是凡夫，在沙场上也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对手。”
“他难道能比麟武还厉害？”屈冯忍不住笑道，“一个小孩子而已，要不是王上拼命劝我，当年我怎么会把他从薛国接回来？”
“还是不要小看任何对手。”孟阙低声道，“让你的两万人先在正面挡住他们，我催动部队从左右两翼进攻。”
“好。”屈冯笑着点点头，吹了声口哨，一名百里氏的步军将领连忙跑到屈冯马前，半跪下道：“相邦！”
这个人只有一条胳膊，无法拱手，只好半跪下行礼，这个人就是薛武安曾经的老对手，秦国将军百里斛。数次失败之后，他已经没有任何晋级的空间，又失去了一条手臂，难以骑马、持盾，所以慢慢地也从陷阵士的队列中脱离，只好依附屈冯。
“百里将军，两万前军交给你，一定要给那位乳臭未干的公子玉一点颜色看看！”
“诺！”百里斛大声叫道，起身离去。
“孟松！”孟阙也唤来了自己的副将，“你带兵夹击敌军的两翼。”
孟松看了一眼孟阙，也看了一眼屈冯，点了点头，拱手退下了。
屈冯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胡须，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修剪过自己的胡须了，等到自己重新回到咸阳住宅当中，自己一定要好好地让下人给自己修一下胡子，现在的胡须太长，太杂乱了。这几个月简直是自己这一生最痛苦的时日，好在，自己马上就要赢了。
这场胜利来之不易，但他真的要像原本承诺的那样放过东方圭吗？屈冯还没有想好，这是眼下最为困难的决断了。
就在屈冯一愣神的功夫，战斗已经开始了，远处自己的两万人已经和敌军中军撞在了一起，扬起一片又一片的烟尘。屈冯笑呵呵地看着远处的战斗，虽然很快就被天元军挡住了看不真切，但是一阵又一阵的喊杀声和惨叫声还是让屈冯心情愉悦。他已经太久没有亲自上战场指挥，距离上一次也已经过了六年，他几乎都已经忘记了站在战场上有多么愉悦。
但对他来说，最愉悦的还是咸阳城，那里才是他最能感觉到安全的地方，也是他一生奋斗的目标。
“武元君……”但是慢慢的，屈冯似乎感觉到哪里不太对，“你不是说要让天元军夹攻敌军吗，怎么现在全和我的人叠在一起了？”
“武元君说的的确是夹攻敌人。”孟阙身旁的一员副将忽然笑着回头看向屈冯，“但是武元君可没有说他要夹攻的敌人是公子玉啊。”
屈冯愣了一下，如果是平时，他恐怕早就凭借这句话猜出真相了，但是他的大脑却转了好几个圈，最后让他的目光对准了孟阙的背影。他只明白了一件事：他终于知道从刚才开始为什么孟阙一直不愿意和自己并列站着了。
平生第一次，他在这个老友的身上看到了愧疚。
“兄弟……”
屈冯轻轻地叫着自己多年老友，但是孟阙没有任何回应。
屈冯感觉自己被两个人拉下了马，他奋力想要挣脱那两个人，却发现根本没有任何用处，那两个人的手臂就像两道铁链，将自己牢牢地锁在原地。
孟阙还是没有回头。
“孟阙！”屈冯大声叫道，“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我们是三十年出生入死的兄弟，你为什么要这样？”
“大哥……”孟阙抬起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给你说过我改变了很多，就是被现在的秦王给改变的。我都已经到这个年纪了，他却还能让我燃起心中的火焰，我不可能看着你毁掉他。他是秦国的希望，也是我的希望。”
“兄弟，你不能这样——”
一只手忽然猛地掐住了屈冯的脖子，彻底阻断了他说话的可能性。
屈冯抬起头，发现这是一个很熟悉的脸，但却记不起他是谁。
那个人是孟阙的副将，白竣。
“老贼……”白竣狠狠地咬着牙，看他的表情几乎想把屈冯一口吞了，“我已经期待今日整整三十一年了。”
他的右手拿着剑。
屈冯还想继续呼喊孟阙，那把剑已经在他的脖子上抹了一下，他的呼吸就这样卡在了断掉的喉管里。
就连他的身体倒下去的时候，他三十多年的朋友，武元君孟阙，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