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在里面？"薛武安尽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客气一些，但脸部的肌肉还是忍不住一阵轻微的抽搐。
"没错。"刘骜点了点头。
他现在已经有了整个薛国，整座晋阳宫，却还是要霸占着这片已经没什么用的质子府。
薛武安正要迈进去，刘骜忽然对着薛武安身后的人道："王上有命，只能让薛将军一个人进去。"
莫臼、杨益听到这话，都自觉地站住，只有司马陵，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犹豫了许久，最后才慢慢放下脚来。
薛武安向后看了一眼，低声道："我很快回来。"然后就径直走了进去。
质子府的装设和以前几乎没任何分别，只是没什么人了。在百里华与薛王穰成亲之后，秦国在薛国的另外一位人质公子玉就被接回了秦国。现在这座质子府完全空空荡荡，只能偶尔看到一两个奴仆在打扫。薛武安走了一会儿，走过中庭走到内屋，向四周看了一看，终于看到了自己要见的那个人。
"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接见你？"薛王穰笑着从内屋里侧走出来，走到薛武安的身边，薛武安连忙拱手躬身，"说实话，这个地方又小又不舒服，但是我在这里找到了能让我重新活过来的人，每次站在这里，我就会觉得自己精气十足。"
薛武安面色如常，没有多说什么，"王上喜欢就好。"
薛王穰看了一眼薛武安，低下头笑了两声，"我知道你很介意华的事情，但是你毕竟是个洒脱的江湖客，这段感情对你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但是对我来说，华是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如果没有他，我几乎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完整……我知道你很埋怨我，我也很真诚地向你道歉。但我没有逼迫华，是她自己选择了我的。"
薛武安忙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王上不必在意，更不必道歉，这些臣都明白。"
薛王穰笑道："我对你很放心，说一下吧，这次合纵的具体情况怎样，我接到的报告只是干巴巴的一句首战和次战尽皆失败，具体情况一概不知。"
薛武安打起精神，仔细地向薛王穰讲述了这次合纵几次战斗的始末，薛王刚开始还是微笑着听，听到后面脸色却逐渐阴沉了下来。
“也就是说，这次合纵之战，武元君的强大和合纵军的配合不佳是失败的最大原因？"听完之后，薛王穰沉吟片刻，问道。
"可以这么说。"薛武安点点头，"另外，绝对性的打击是徐国攻打殷国。这直接让殷国和梁国的部队直接撤走，微臣没有办法，想到如果徐国灭殷的同时对中原用兵的话，我薛国就十分危险，所以未经请示就直接把晋阳军和晋暨军带了回来，还希望王上恕罪。"
"你无罪。"薛王穰对着薛武安笑道，"其实这次合纵不成也没什么，虽然有徐国搅局，但是以后未必没有新的机会。总之我薛国有薛幽联盟在手，与随、卫关系也甚好，行事总是方便的。"
薛武安拱手道："多谢王上体恤。"
"对殷国的事，你是怎么看的？"薛王穰忽然道。
薛武安皱起眉头沉吟片刻，道："说实话，微臣现在对殷国的战事还不是很了解，不好直接给王上建议。待我收集一些殷国那边的情报，再来给王上献计。"
虽然早先薛武安就与司马陵商定要劝导薛王穰不要插手徐国灭殷的事宜，但是现在霍徽掌握着邦交大权，自己如果早早表态，难免过于唐突，索性以退为进，先争取一些时间再说。
薛王穰似乎有点意外，点头道："好吧，霍卿倒是力主军事干预，幽山国那边似乎也没什么明确的态度，寡人正拿不定主意。你尽快想出一个好办法吧，如果需要情报的话，去找杜明章，他刚刚从殷国回来。"
杜明章？薛武安先是一怔，随即想到去年自己临走之际杜明章就已经要去殷国打探情报，便又释然了。
"这次合纵失败，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那件事就要顺延了。"薛王穰看着薛武安，语气忽然谨慎了很多，"你不要介意，我需要你打的一场大胜仗来提升底气，你要知道，替你父亲翻案不是那么好翻的，我必须得有十足的把握才敢，不然恐怕又要引起朝局动荡。我希望你能够理解。"
听到这话，薛武安的心却是一暖，微笑道："我没事的，只要最后能给他们平反，我等多久都可以。"
"不会太久的。"薛王穰笑了笑，"我向你保证。"
当第二日清晨的光芒照进薛武安的窗子时，薛武安才发现自己已经睡在了自家的榻上。他撑着胳膊坐起来，发现自己全身都在酸痛，尤其大腿内侧。这半年他实在骑了太多次的马。
起床之后，简单吃了仆人端上来的早餐，走到中庭那里，发现林枫正在教莫臼练功，两个人练得非常投入，就像自己当初练习绝志剑一样。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薛武安就走到自己的内室，随手拿起一卷书翻了两眼，直到看完了，他才发现那是《墨子》里的一篇《节用》。
感觉墨家式的生活习惯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薛武安把书放好，喝了一口酒。
如果生活一直都是这个样子，那也不错。
今日没有什么过于要紧的事，虽然薛王穰让自己去找杜明章，但是鬼知道杜明章又在哪个酒楼转悠，卞氏倒台之后，杜明章几乎全程参与幽山国与薛国的食盐交易，发了一大笔横财，而且几乎全盘接受了卞氏倒台之后留下的酒楼、赌坊、妓院，一时间晋阳城几乎全都是杜明章的产业，薛武安也懒得派人一个一个地去找。
今日歇一天，总不过分吧？
想到这里，薛武安又喝了一口酒。
但是当薛武安再度走出自己的内室，想要和莫臼切磋两下的时候，一个黑色的影子忽然出现在门口，向自己半跪着行礼，尽管知道那是谁，但薛武安还是吓了一大跳。
"飞爵。"薛武安叹了一口气，"幸亏我手里没拿酒具，要不然就真是'飞爵'了。"
"请主人恕罪。"飞爵连忙道，"杜明章来了，他想见你，而且好像还很急切。"
薛武安不禁有点丧气，"看来我是没办法清净了……行吧，你把他叫进来。"
"诺。"
多日不见杜明章，杜明章原本胖胖的身材竟然消瘦了不少，看来去殷国跑商还要打探消息的确是一件非常累人的事情。和杜明章寒暄片刻之后，薛武安笑道："王上昨日刚让我到你这里来问一下殷国的具体情况，结果你今日就来了。"
"就是王上叫我来的。"杜明章笑道，"他知道你可能找不到我，就让我来找你。"
"不瞒你说，我还以为我今日能休息一天呢。"虽然有点沮丧，但是杜明章毕竟也算自己的好友，薛武安索性实话实说，"谁知道你今日就跑过来了。"
杜明章忍不住大笑几声，从袖口拿出一个葫芦，给薛武安扔了过来，"这是上好的徐酒，好好喝吧，我们边喝边说。"
"这才像话。"薛武安一把接过葫芦，打开葫芦塞，闻了一下酒的香气，然后仰头喝了一大口，"好酒！比我在市面上买到了普通薛酒好喝多了。"
"这是我在陶邑的大市上买到的。"杜明章笑道，"那里可是天下最繁华的大市，那上面的酒岂是等闲？"
"陶邑的大市？"薛武安一愣，"为什么那里现在还有徐酒？这不会是你在开战前买到的吧？"
杜明章摆了摆手，"我刚刚回晋阳没几日，我买这壶酒的时候，战争已经开始了。"
"那--"
"殷国和其他邦国不一样，它以商业立国。"杜明章笑道，"古代的殷朝被灭之后，夏武王把殷纣的儿子封到泗水、丹水一线，成为商国。因为殷人们流落四方，逐渐干起了贸易的行当，就以他们的国别把经商的叫做'商人'。这本是常识，但是很多人没想到的是，殷国--也就是以前的商国--比任何邦国的人都善于经商，也比任何地方都人都依赖经商，他们几乎不事生产，大量的殷国农田无人耕种，以前这都是非常正常的事，因为他们可以通过商业输入各种商品……但是这些年，随着徐国都不断崛起，徐国商人已经逐渐占据了殷国的市场，如果殷国对徐国禁运，本国就要崩溃，恐怕连粮草都补给不齐了。更不用说殷国每年的税赋有三四成都要靠与徐国商贸往来收取的税收。"
薛武安不禁咋舌，"怪不得徐国敢于对殷国发动灭国的总攻……"
"不错。"杜明章苦笑道，"依我看，殷国根本无法摆脱它被徐国灭亡的命运，虽然很让人同情，但是他们没有回天之力。我可以告诉你的是，虽然殷国已经在变法，但是殷军的装备都有一大半是从徐国进口的。"
薛武安浑身一颤，"什么？"
"而徐国并没有对殷国禁运，尽管他们知道只要对殷国禁运殷国就会自行崩溃。"杜明章长叹一声，"他们只是控制了军需物资对于殷国的输入，徐国想要的是完好无损的六百里殷土。"
"殷国没有任何胜算，就算有一国救了它，那个邦国也不能承担殷国那么庞大的一个市场。"杜明章看着薛武安，淡淡地道，"它注定要灭亡在徐国的手中。"
杜明章的话犹如雷电一样打在薛武安的心里，而在同一时间，在殷国的国土上，也的确发生了一次雷电般的战斗。
相持多日之后，徐军的主将吕朋派遣将军严斐驾驶一支庞大的船队从泗水一线穿插，船队上载着一万多徐国最精锐的技击士，在方与城强行登陆。而同时整个战线上的二十五万徐军几乎同时发动了猛烈的攻击，将军章呈从乘丘出兵攻打陶邑；将军吕衷从荷水北岸强渡攻打缗城；将军曹石从方与东侧配合严斐强渡泗水；将军吕朋亲率主力军穿插到东南方强渡泗水和丹水的汇流处，攻打殷国东方最大的重镇彭城。一旦这五军收缩阵线之后攻下殷国北方大城单父，再渡过丹水，距离殷国的首都睢阳就只有咫尺之遥了。
而面对二十五万精锐的徐军，面对现在徐国国内风头最盛的五名将领的，是殷国的大将军杜寅。
杜寅就站在方与的城头，看着徐军的严斐、曹石从两个方向攻打方与城，而城内的守军不足两万。为了摊平整条北方防线，杜寅几乎想破了脑袋，他手中可以调配的兵力只有七万，而七万殷军在面对数量上绝对优势的徐军时几乎没有任何优势。殷国北方的国境线实在太长，当敌军整个阵线全面压上，战线的宽度超过二百里时，自己的七万人就根本连战线都填不满。
他没有任何办法，他知道这不是自己的错。作为殷国的大将军，他几乎是殷国有史以来最擅长防守的将领，去年东武君亲率大军压境，都被自己挡了回去。但是这次，徐军的数量几乎是上次的一辈，而且他们有充足的时间来找出自己的破绽。
如雨的箭矢已经射向了方与城的城头，杜寅静静地看着那些箭雨，如果自己生在了别的邦国，恐怕会是一个天赋异禀的将才。但是自己生在殷国，四十二年了，也没打几场像样的仗。最后打的这一场，没想到就是亡国之战。
殷国哪里错了呢？当公子良告知殷国朝堂梁国玉徐国签订密约出卖殷国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觉得不能再做俎上鱼肉。称王，改国号，参与合纵，这都是一套好棋，如果能够成功，殷国就会成为第八战国，徐国在合纵联盟的威慑下，也不敢再轻易发动对殷国的战争，殷国也会获得非常珍贵的喘息时间。
但是现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合纵失败了，殷国即将迎来灭亡的命运。
北方防线一旦崩溃，殷国就只有固守睢阳这一条路，但是睢阳并非善战之城，据说公子良已经回国，正在征调南方的士卒，还要来支援自己，看来自己是等不到那一刻了。
公子良……还有大王……还有相邦羊，抱歉，我们曾经一起构建过的梦，现在已经不能实现了。
"杜将军！杜将军！"
一支箭射中了杜寅的胸口，他没有躲让，随后更多的箭矢射中了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像没有重量一般向后倒下去，嘴角这才渗出一丝鲜血。
那些日子是多么美好，和王上、公子良、太子、相邦一起探讨天下大事，一起坐观周围邦国的动乱，他们似乎从没想到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成为天下的中心，自己也会迎来他们曾嘲讽过的末日。
再见了。
夏历一月十三，方与城破，二十五万徐军跨过殷国北方的荷水、泗水，斩首殷军五万，俘虏二万，尽溺毙。
夏历一月十六，二十五万大军围单父城。二月初三，单父城守将相邦羊自烧杀，单父城破。
徐军距离殷国的首都，已经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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