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卢闲的反应更快一些，拱手笑道：“这位就是秦使吧，幸会幸会。西秦虽然近年来动作不断，但仍龟缩关内一隅，恐怕也不比一些东方的‘穷亲戚’好多少吧。”
张雎眉头一挑，摇头道：“幽使，就算秦国不比梁国富庶，至少要比足下的幽山国要好得多。”
“你——”就算卢闲再稳得住，此时也不由得发起火来，“秦使你什么意思？”
“不好意思。”张雎轻轻地一笑，令薛武安意外的是，张雎的微笑竟然看起来颇为温和，“在下不懂得那么多繁文缛节，我所知道的只是最实际的东西。如何为邦国谋取最大之利，才是一个邦国的统治者需要考虑的东西。别说幽山国，就算是五国联合在一起，也不及秦国强大。我想王上很明白这个道理，秦国是梁国的朋友，绝非敌人。而你们五国，仅仅是俎上鱼肉罢了。”
“秦使到底没有领兵打过仗，有些话还是说得太满了。”薛武安轻轻一笑，他似乎已经看到了张雎的另外一个弱点，“秦国的确颇为强大，但是三年前前你们进犯随国时，十五万大军还不是被安西君大败？秦使不要以为你们刚刚取得了一场与随国单打独斗的战争就沾沾自喜。你们河西之战的胜利，主要是因为随王与河西主将杨益嫌隙已深，副将庞玉针对杨益发动兵变，否则就算是孟阙也绝对没有胜算。我自己作为薛国的将领，自信比秦使更加熟悉战阵。”
这次轮到张雎哑口无言了，他苦笑一声，对薛武安拱手道：“早就听说薛将军厉害，果然名不虚传。”
“秦使过誉了。”薛武安面无表情地拱了拱手，“王上，不要再犹豫了。这正是让梁国跃居群雄之首的最好时机！眼下随国经历大败，中原霸权衰落，徐国进取不足，纵然称帝也无济于事。幽山国也已表现出臣服之意，大王，机不可失。”
“臣附议。”
一直没有说话的宁平君庄夭忽然出声道。
一时间，整个大殿都安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看着庄夭，如果不是薛武安事先知道详情的话，恐怕他会被搞得云里雾里。灵越、陈离、太师迅、大攻尹尤等人同时对庄夭露出了颇为凶狠的目光，尽管这些目光只是一闪而过。而南平君只是深深地看了庄夭一眼，眼神十分复杂。
梁王舂露出了颇感兴趣的表情，似乎正在观赏什么令他愉悦的表演，“宁平君，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薛武安一愣，梁王的反应超出了他的预料。这样看来，似乎庄夭的两万私兵并没有被梁王放在心上，可是如果真是这样，庄夭为什么已经绝望到那个地步了呢？
这时候，陈离轻轻地站起来，冷声道：“宁平君，还请你不要妄言。”
薛武安还没来得及惊讶，陈离一旁的灵越也笑道：“宁平君还是好好休息吧。”
原来是他们。薛武安暗中苦笑着想，他早该想到的，梁王是东方六国的王中权势最盛的，对于梁王来说，别说是两万私兵，就算是五万私兵，一声令下也可以把它们全部收编。可是对于灵越、陈离这些人来说，这种行为却严重威胁到了他们的生存。
尤其是陈离，陈邑作为陈氏的祖地，是陈氏复兴的重要据点，现在却被庄氏用来谋私。陈离费尽心力才拥立公子舂上位，将吴氏连根拔起，把岳氏排挤出中枢，他是无法容忍庄氏凭借两万精锐的私兵膨胀起来的。
而对于灵越来说，灵氏虽然是小族，无足轻重，但他自己毕竟也是王族旁支。现在，他是以个人的力量进入中枢的，首要之务便是削弱权臣，令尹南平君根基牢固，没有太多机会。但是庄夭刚刚成为上柱国没多久就被捅出了这样的大罪，自然要牢牢抓住，把宁平君彻底击垮。
这两个人都是薛武安的朋友。但是看到自己的朋友竟然变得如此狠辣，薛武安更觉得不寒而栗。
我就是要从这些人的手里保护庄夭的家人吗？薛武安咬了咬牙，思绪乱成一片。
“王上。”庄夭冷冷一笑，没有理会陈离和灵越，“在下毕竟是陈郡郡守，庄氏毕竟名将辈出。不知道王上听得臣一言否？”
梁王舂微笑着看着庄夭，眼神中极有欣赏，也有几分惋惜，“宁平君但说无妨。”
庄夭拱手行了一礼，朗声道：“在下为将二十多年，在陈郡做郡守也已十二……不……十三载了。大言不惭地说一句，还活着的所谓天下名将，我看在眼里的，只有麟武和武元君两人，其余皆不值一提。我对自己的将才有绝对的信心，也对各国军事有极大的兴趣。在没有战事的时候，也会换上游侠的装束前往各国观察各国军阵。”
众人皆是哑然，恐怕没有人想得到宁平君还有此等怪癖，如果是平日里，他如此坦诚只怕还会招来诸多非议。薛武安也只得苦笑，怪不得庄夭曾经说过他自己曾经也算一个江湖中人，现在，薛武安终于能理解为什么庄夭会结识农家了。
庄夭也笑了笑，摇头道：“这个习惯虽然有点怪，但也让我有不少心得。而三年前的於安之战的全过程，都被我看在眼里。”
“什么？”薛武安吃了一惊，三年前的於安之战至今仍是他的梦魇，那场彻底改变了他的战争，竟然在梁国也有目睹者？
“在那场战争当中，秦军表现出的威力确实可怕。就算面对数量多于己方的敌军，杀意仍是汹涌。”庄夭眼神有点茫然，似乎也回想起了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秦军凶悍，百多年来就是定论。其动员速度、兵员素质、作战意志、将领质量都是列国之冠，这些都没有什么说的，恐怕王上此次也在边境看到了才对。”
梁王舂目光炯炯地看着庄夭，点了点头。
“但是……”庄夭冷笑一声，“秦军却也有一个非常大的缺陷，那就是他们的数量。”
“什么意思？”
梁王舂皱起眉头，问道。
“王上。”庄夭吐了一口气，毫不保留地把准备了很久的话全部说了出来，“在下走遍了秦国，发现军队既是秦国的利器，也是秦国的沉疴。当年秦帝国入关的时候带去了几十万军队，这些人在关内安家落户之后，秦国的人口就已经大为拥挤，耕地无法分配。秦武定王只得在民籍之外辟出军籍，让三十万精壮战士划入军籍，世代为军。到了现在，秦国的军籍足足二十多万户，可以作战的成年男子达五十万人。这五十多万人，素来不事耕种，不业生产，秦国一年的赋税，有一半多都要花在供养这五十万人上面。秦武定王末期的时候，他已经察觉到了秦军的沉重负担，所以通过开辟北方戎狄的土地来解决庞大的军费，但也是杯水车薪。这就是秦军为什么反应如此迅猛，好似无穷无尽，随叫随到的秘诀所在，秦军根本就不需要动员。”
顿了顿，庄夭又笑道：“但是王上，想象一下，在如此拥挤的秦国，所有的耕地都已经被占用，还是无法让这个邦国的军队回归农耕。如果是平日里也就罢了，这些军队需要的粮食可以就地从当地农户那里补给，现在的秦国也是这么做的。可是，一旦面临举国大战，秦国军政的最大弊端就会体现得一览无遗，秦军量多，军费本来就捉襟见肘，若要调动大规模军队，成倍增长的军资更是足以让秦国崩溃！”
张雎脸色一变，第一次皱起了眉头。而薛武安却已经目瞪口呆，他根本没有想到庄夭对秦国军政的利弊竟然如此了解，以前自己至多把庄夭看成了一个政客与武将的合体，现在看来，庄夭竟是更进一步！
“正是。”令薛武安吃惊的是，卢闲竟然开口附和，似乎对刚才庄夭所说的一切并不意外，“宁平君不愧是庄氏最杰出的将才，此言切中肯綮，正和家父论兵时谈到秦国军制所说符合，甚至更胜一筹。闲敬佩万分！”
卢绾也这么认为？薛武安本来以为卢闲是顺口说的，但是看他的表情，正和前日与自己相见时如出一辙，真诚无比，不似作伪。
“你是说……”梁王舂紧紧地皱起了眉头，似乎在仔细盘算着庄夭的话，“如果东方六国共同出兵，逼迫秦军集结数十万大军，秦国会因负担不起这么多数量的军队而崩溃？”
“正是。”庄夭长吐了一口气，这已经是他能够做到的全部了。
“宁平君高见。”卢闲大笑两声，“大王，外臣还想补充一点，之所以说现在是发动合纵的最好时机，便是因为秦国攻下的河西。如果让秦国彻底消化从随国手中夺来的河西沃土，那秦国就能够让一部分军队复员，在河西耕种，至少能够节约十五万户军籍秦人的军费。而乘着现在秦国新胜，还不能完全控制河西，反而要付出更多的代价开发之时，对其发动致命一击，绝对可以事半功倍。”
“说得好。”梁王舂猛地发出了一阵大笑，“说得好啊！诸君所言，一扫寡人前几日胸中的烦闷，实在是漂亮！有些事寡人本就不甘，现在听到三位的高论，更是让寡人心怀万丈豪情。”
张雎的脸色已经变得难看至极，薛武安正要再补几句话让梁王舂更加坚定，却听梁王舂忽道：“可是，就算寡人想与二位特使签订合纵盟约，现在二位手中又没有合纵盟书，如何才能抓住这个机会，尽快订立合纵呢？”
薛武安心中一凛，自己和卢闲都是普通的使者，并非专门为订立合纵而来。若是派人去国中去取国书，一来二去又要浪费小半年时间，这个时间段内张雎要是再在梁国内翻起什么风浪来，薛武安和卢闲也都鞭长莫及。
却听卢闲笑道：“王上不必担心，幽王之前已经拟好了合纵盟书，就在外臣的驿馆内。”
薛武安看着卢闲，感觉这个年轻的“世侄”越发陌生起来。这场论战本来以自己为核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已经被卢闲主导了。他的心中翻涌起一丝不安，卢闲准备得如此周全，不管怎么看，都是在算计自己。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深沉的心机，实在可怕。
“那太好了。”虽然有点意外，但梁王舂也很快释然了，“不知道薛国这边怎么样？”
薛武安顿时尴尬地拱了拱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此时自己说带了国书，自然能够乘胜追击，将合纵之事彻底定下来。在这个基础上，才能够让梁王表示对太子穰的支持。但自己分明没有准备合纵盟书，又不能撒谎，实在是骑虎难下。
“大王不必担心。”卢闲轻轻一笑，说出了一句让薛武安感到震惊的话，“薛国的相邦公输起，此时就拿着盟书在王宫外等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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