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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薛，在梁国，名字是武安，年龄二十岁出头，而武安就是定阳的古名。”薛王的眼睛里闪烁着冷光，“如果你真的以为寡人很笨的话，那你就错了。你母亲难道没有对你说过，在我还活着的时候不要来到薛国吗？”
薛武安张口结舌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按理来说，他现在应该掩饰一下，但他已经忘记了所有的自卫手段。
薛王……竟然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没有什么比这事更加讽刺的了，薛武安当初之所以敢进入薛国，就是因为攀了个‘安西君门客’的名号，原本以为这样做就可以毫无危险地进入薛国，没想到薛王一开始就识破了自己。
但是已经三年了，为什么薛王现在才对自己说这件事？
薛王似乎是看出了薛武安的疑惑，苦笑道：“我也是犹疑了许久才能最终确认，主要是你表现出的气质太像你父亲了。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我报仇的，但后来就发现你并非那么狭隘的人。”
薛武安更是觉得这话讽刺至极，淡淡地苦笑道：“承蒙王上看得起。”
“你不要觉得寡人实在讥讽你。”薛王叹了口气，“这三年寡人都没有动你，还给你加官晋爵，想必你也看出来我对你的态度了。”
“卑职知道。”听到这话，薛武安稍微放心了一些，但是心中仍是惊魂未定。就在刚才，自己似乎已经在幽冥鬼国走过一圈了。
“二十年前，五弟一党有好几个人不惜抛弃在薛国的大好前程，为了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逃离薛国。当我看到那具脸被刮花的女尸时，其实就知道你和你母亲一定被他们带走了。”薛王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似乎回忆那些旧事也让他颇为感慨，“我曾经很爱五弟，但是后来他结党营私，权力太大，而且越来越不知足。他嘴上说是为了薛国，可是谁知道呢？昨日还是个忠臣，明日也许就会成为颠覆邦国的人。我建立薛国就是这么走来的，当年帝尊对我的信任与荣宠和五弟几乎是一样的。”
“所以在定阳之战的时候你才不给我父亲派援军？”薛武安皱起眉头，下意识地问道，“那时候如果能把晋阳三军派出去，再进行全国总动员，那一战也不会输得那么彻底。”
薛王沉默了，他轻轻地拍了几下榻，过了很久才又道：“两个人已经相互不信任的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了。那时候我一心觉得五弟要害我，秦军根本就没有那么多，他只是想从我手里骗到更多的军队，好在击退秦军后夺我的位置，他已经感觉到了我对他的忌惮，造反对他来说也是最有力的自保手段。他如果真的反了我，我其实也是能理解的。但我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死在了定阳，定阳一战秦国竟然真的倾国出动。在孟阙面前，兵力弱势的五弟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赢的，只不过我当时不相信罢了。”
“可是西境不还有北成君吗？你连他的话也不信？”薛武安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北成君并没有参与。”薛王轻轻地叹了一声，“参与那一战的，只有当时的宁秦军，五弟的武成军和大半个薛国的征召军。宁秦军是五弟的附属，武成军有将近六万，比楼林军都多，是五弟吸收了定阳北方狄人训练出来的，可堪天下第一强兵。光宁秦军、武成军外加两郡的征召军，五弟可以动用的兵力就足足有十四万。”
十四万！薛武安听到这个数字，不由得心头一颤。十四万大军，这几乎是中等邦国的一国之兵了，当时竟然掌握在父亲一个人的手里？
“所以战争开始之后，五弟不断要求我增兵，我只好陆续派去了十一万征召军。”薛王回想着当时的情景，长叹道，“我当时想，二十五万大军，这几乎是全盛时期薛国能够动用的最大兵员了。如果我再把北成军、晋阳三军和楼林军派过去，那总数就可以超过三十万，我怕，我也不相信五弟的奏疏。北成君虽然也派出斥候，可战场实在太大，他也一时搞不清到底有多少敌军。等到他搞清楚的时候，孟阙已经歼灭了五弟的主力。”
薛武安心中一痛，自己的父亲就是因为这种荒唐的原因才战死的？他轻轻地捏紧了拳头，虽然这几年已经对这件事知道得越来越多，但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件事的全貌。
“事后……为了掩盖这个错误。”薛王看着薛武安的眼睛，“我不得不对你们下手。”
薛武安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如果不把责任全部推到父亲身上，薛王就会丧失所有的威信，他的王位恐怕也就坐不稳了，整个薛国也许会在顷刻之间被孟阙踏平，再也不复存在。
但是这并不代表薛王的所作所为可以被原谅。
“二十年了……”薛王苦笑一声，“五弟已经死了二十年，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但是也并不欢喜。我一直觉得只有最强的人才配当王，所以我才会让老大和老二放手去争。可是也许……也许五弟比我更强吧。”
薛武安低下头，吸了吸鼻子，把眼眶里还没有流出来的眼泪挤回去，“谢了，我一直想听你说这些。”但是薛武安自己也知道，这句话的语气里没有一丁点的谢意。
薛王静静地看着薛武安，低声道：“你母亲呢？”
“早就死了。”薛武安摇摇头，“大概我三四岁的时候吧，我都记不清了。”
薛王点了点头，无神地望着薛武安，然后忽然移开了目光，“三年前三弟谋反，其实就是为五弟报仇，他恨了我十几年，一直想取我的性命，甚至还策反了我身边的很多人……仇恨是可以延续的，连我都想不到过了十几年他们竟然还能记得。高登当时一心赴死，我也看得不忍，三弟更是在牢里不吃不喝，最后衰弱而亡。对于当年的事我不后悔，但我也想不通一些事，也许等我死了，到鬼界去找到你父亲和那些为他而死的人，才能想通吧。”
薛武安脸上的肌肉微微一抽，淡淡地道：“如果按照墨家的教导，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你说话的方式还真是像五弟。”薛王笑了笑，再次沉默了许久，“我快死了……你眼前的这副残躯已经没办法再活下去，我自己知道得很清楚。现在老大和老二也斗完了，老大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不过从一开始，我就不打算把这个国家交给老二，让他们斗，也只是历练老大罢了。”
“是因为……”薛武安轻轻地眯起眼睛，“三年前那场差点要了萧平命的事变，其实是你策划的吗？”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薛王眯了眯眼睛，笑道，“没错，老三之所以能在当年异军突起，背后是有寡人的支持的，我想用老三来测试一下老大和老二的器量。当时老三肩负节制城防军的重责，我故意让他露出许多破绽，也故意让老二的人插进城防军当中。然后寡人再出城打猎，把他们三个都留在晋阳，让老三故意主动在城防军中引起哗变，果然就有人乘乱对老三动手了。一个君主的器量不能太小，那也是实力的一部分，薛国从寡人手里由强而衰就是因为兄弟不睦，勾心斗角。老大虽然鲁莽，但是却比老二可靠得多。”
“所以萧平就成为了你的一枚棋子。”薛武安冷冷地道，“如果不是碰到我，他早就死了。”
薛王沉默地看着薛武安，顿了一会儿，才道：“如果我还年轻，你这样对寡人说话，肯定会死。”
薛武安沉默地看着地面。
“算了……我反正也活不了几天。”薛王淡淡地一笑，“已经很久没人这样对我说话了。”
薛武安却仍然是沉默，理由很简单，他想不出什么可以说的。
“你走吧。”薛王看着薛武安，眼神中闪过许多情绪，“这个邦国日后是你们的了，你现在也已经成为了’薛武安‘，如果有一日你想恢复你的姓氏，我希望你用更加和平的手段。”
“我对你们的血统没有兴趣。”薛武安冷冷地打断了薛王，“我只是……想为那些死去的人做点什么。”
“你还是多为活着的人做点什么吧。”薛王笑着摇了摇头，“你想走怎样的路，日后多的是时间让你慢慢想……把这个邦国交在你们的手上，我是放心的。”
薛武安愣了一会儿，最后皱起眉头，拱了拱手，“告辞。”
他刚刚回过身，还没有走出几步，就被薛王叫住了：
“你……不最后叫我一声大伯吗？”
薛武安站在了原地，什么都没说，只是背对着薛王，站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还是迈开步子走了出去，一句话都没说。
此时此刻，在薛武安的私宅当中，莫臼和飞爵两个人的谈话也已经接近尾声。重伤未愈的飞爵躺在榻上，为莫臼讲述了那件莫臼早就想知道的往事。
“原来……是这样的吗？”
听完之后，莫臼淡淡地苦笑一声，叹了口气，望着窗外发呆。
“这样说来，武元君当时……也算是在保护我吧。”
“抱歉，莫臼……”飞爵轻声道，声音里没有一丁点力量。
“没事，都过去了。”莫臼笑了笑，眼中却闪过一丝泪光，“那个人救我性命，教我矛术，抚养我长大……但是他毕竟已经死了，死了的人，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说完，他看向躺在榻上的飞爵，蓦然一笑。
“我一直没有勇气问你这些。”莫臼低声道，“现在终于知道……不过也无所谓了，死掉的人已经死了，我们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走下去。”
薛武安一步一步地走在街上，般驾着马车紧紧地跟着，般无法理解为什么他的主人只是在王宫里转了一圈，出来之后就变成了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但薛武安只是走着，一句话都不说。
走在晋阳的街上，看着周围的景色和湛蓝的天空，似乎一切都变了。薛武安走着走着，忽然停住去端详今天的太阳，夏天已经到来，秋天也快了，很快这一年将会结束，自己将会跨过在薛国的第三个年头。
而一个新的时代，也已缓缓开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