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冷言嘲讽的意思，你又想多了。”太子穰苦笑一声，“二十年前，五叔死的时候，我已经十八岁，早就记事了……”
司马陵行礼的手猛地一颤，连心神也波动了一下。加入太子阵营，在太子府也住了两年了，他从来没听太子说起过武成君。
“那时候，我还是一个敬仰五叔，把五叔当成英雄崇拜的少年。”太子穰却是没注意到司马陵的异常，继续道，“小的时候，五叔每次还都，我都要拉着他的手让他给我讲战斗的故事。我很想像五叔一样，二十岁不到就披挂上阵，在战场上打出赫赫威名。但是在大兄、二兄全部死去之后，好不容易生下我的王父说什么也不愿意让我上战场了。”
太子穰口中的“大兄”、“二兄”是指之前薛王在当秦国大公时的两个孩子。那三个孩子长成之后和薛王及其兄弟们一起参与了薛国建成初期的一系列战争，先后因战争而死。如今的太子穰，是在三十八年前，薛国已经完全成形的情况下被前王后淑生出来的。当时已经四十多岁的薛王高兴得涕泪滂沱，连忙将其立为太子，并有意抹去了之前两个孩子的存在，以避免某些人对太子正统性的怀疑和当时就已经甚嚣尘上的“天罚萧氏”论。
四十多岁才终于又有了继承人，对这个年轻的太子关爱一点，也是人之常情。
“但我当时很想上战场。”太子穰苦笑道，“在这方面，只有五叔理解我，但五叔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他希望我不要对战争有什么憧憬，真正的战争是可怕的。那些所谓的英雄都只是凡人而已，随时都可能坠落云间。
“在他说完这些话之后没多少年，他自己就坠落了……”
“定阳之战……”司马陵喃喃道。
“没错，那场仗赌上了薛国所有的力量。但五叔手里能够掌握的资源比起武元君来差了太多。”太子穰苦笑道，“我很清楚，当时孟阙手下有足足四十多万人，而秦国也使出了浑身解数确保邦交方面无国插手此事。而那时薛国早就因为对霸权的渴望而得罪了中原其他邦国，是以当年一战无人来救。
“我还记得，早在出征之前，武成君就对王父说过，这场仗他打不赢，希望王父能够割河北三城与徐，割邺城与随，一齐出兵。但王父却只说相信五叔的力量，北成军、宁秦军和五叔直属的一万宁武军都是天下一等一的精兵，秦国乌合之众，徒恃人多，必败无疑。”
太子穰把酒樽缓缓地放在地上，不管是正在讲述的他，还是正在聆听的司马陵，都已经入了神。只有一旁的百里华，在沉默当中仍是没有任何表情。
“后来，定阳之战的结果证明了王父是错的。五叔败了，不仅败了，还败得很惨。定阳一战，二十多万薛军几乎全军覆没，随后北成要塞告破，七叔和四叔在晋阳西边的少阳山构建了第二道防线，被孟阙五日攻破，四叔也惨死。如果不是安西君率兵来救，晋阳是决计守不住的。
“可是在刚刚听到定阳之战惨败的消息时，王父的第一反应不是如何挽救颓势，而是掩盖自己的错误。而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诋毁五叔。
“他开始动手的时候，我想为五叔说几句公道话，想指出王父的错误。但是当我看到他开始杀堂兄时，我就再也不敢了。他对堂兄一直视如己出，曾经对五叔开玩笑说如果他没有生出我来就让堂兄继承薛王。但是在杀堂兄的时候，王父可没有眨一下眼睛。
“从那年之后，我就再也没给王上说过真心话，再也没在王上面前提起过五叔。因为我怕我也落得个和五叔一样的下场。有时候做梦梦见五叔，我都会觉得我对不起他。”
“我对不起他！司马子！”太子穰猛地提高了声音，泪水从他的脸上滑落下来，“我竟然救不了堂兄，救不了堂弟，堂弟连名字都没有，刚生出来就被……”
一边哭着，太子穰忽然道：“司马子……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司马陵愣在当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太子穰哭的声音越来越大，近乎嚎啕，司马陵呆呆地看着他倒在地上，一旁的百里华连忙上前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和后背，轻声在他的耳边低语着什么。过了好久，太子穰才慢慢平静下来，但是眼里的泪水依然在流着。
“司马子，抱歉……”太子穰苦笑了一声，“本来今天是想叫你来问一些事的，没注意就这样了……”
“太子。”司马陵连忙拱手行礼，但仍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踟蹰了许久，才道，“保重身体。”
“放心，司马子，这里就是我休养自己的最佳之地。”太子穰的眼神重新凌厉起来，“所以，如果有人想要破坏这里，我会十倍百倍的让他偿还。”
司马陵眼神一变，把到嘴边的无数话语都咽了下去，“诺。”
太子穰还是没能完全对公子平的“背叛”释然。现在让他相信公子平没有散布谣言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从另一方面讲，太子穰现在也只是把公子平和他的矛盾看作是感情问题，并没有像公子平那样已经上升到了政治高度。也就是说，至少在太子穰这边，就算现状继续维持下去，他也是可以和公子平在公事上合作的。
也只能这样了……太子穰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固执得多，现在如果强行劝谏没准会适得其反。只要继续维持住这个摇摇欲坠的联盟，等到薛武安来就可以。
“司马子，你下去吧。有些事，我也就不追究了。”太子穰苦笑一声，满脸倦意地道，“华，替我送送司马子。”
“诺。”百里华轻轻应了一声，站起身面对着司马陵，“司马子，请吧。”
司马陵的心跳猛地慢了一拍。
走到质子府门口的时候，司马陵想到开门之后会面对刘骜和池康，便停住脚步，对百里华拱了拱手，“公主，可以了，烦劳相送。”
百里华看着司马陵，笑着看向还在关闭着的府门，“我想，司马子一定有很多事情想问我吧。”
“公主聪慧明敏。”司马陵先半违心地夸了一句，然后直起身子，看着百里华。
多日不见百里华，刚才又与太子穰说了很多话，直到现在司马陵才有机会仔细观察她。百里华现在身上穿着一身黑、红相间的秦式绸衣，头上挽了一个形制复杂的发髻，缀满了司马陵说不出名字的发饰。她现在比起三年前更加美丽了，不，也许应该说更会打扮自己了。
“司马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百里华冷笑一声，“你放心，等武安还都了，我一定会给他解释的。”
“说实话，我还真不太关心薛武安的个人感情。”司马陵笑了笑，“我关心的是你，公主。”
“哦？”百里华看着司马陵的眼睛，“你想说什么？”
“我想问一下。”司马陵轻轻地压低了声音，“你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受制于吕肆的？”
百里华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脸色也没有任何变化，似乎司马陵说得这句话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甚至，连她的面部表情都没有变化。如果不是司马陵观察到百里华的手指轻微颤抖一下，恐怕她真的就把司马陵瞒过去了。
自己的猜测没有错，司马陵激动地想。
“司马子，你觉得这种言论算不算是冒犯呢？”百里华冷笑一声道，“司马子请回吧，恕不远送。”
司马陵看着百里华转身离去的背影，在内心深处赞叹这个女子强大的力量，在自己原先的估计中，如果在她面前说出刚才那句话，至少能够把她吓得花容失色。
怪不得薛武安、公子平、太子穰都喜欢她。但也正因如此，她成为了自己最棘手的一个敌人，她也将提供一个新的战场。
司马陵仰起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别的事都好说。只有这场战斗，他实在一窍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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