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薛武安看着司马陵的眼睛，眼神显得很复杂，“你和我非亲非故，但一开始你就知道我的身份，我们两个敌对过很长时间，当时如果你对老薛王说出我的身份，一定能扳倒我，为什么你不这样做？”
司马陵的眼神在火光下飘忽不定，他看着那堆火，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道：“其实我对你说过原因的。”
“啊？”薛武安一愣。
“十年前，你再度来到北成邑，要去安西君的封邑皋狼。当时我害怕北成君加害你，专门跑去救你。”司马陵淡淡地道，“当时我对你说，有一个孩子，在薛国的边境上被秦军害得全家被杀，家破人亡，当时……是你的父亲救了我，还资助我前往捭阖家学习。但我没想到的事，没过多久，那个曾经在我心里就像父亲一样的人就战死在了定阳……”
“我的家乡。”
“你说什么？”薛武安猛地坐起来，“你家乡？”
司马陵轻轻地点了点头。
薛武安看着司马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看上去满肚子心计的捭阖谋士，竟然是自己父亲救下来的？更重要的是，他竟然是定阳人。那个曾经葬送了自己父亲和二十万薛国大军的定阳。
“所以……”司马陵看着薛武安，轻轻一笑，“你既然是武成君唯一的血脉，自然也就是我誓死保卫的人。那个人对我来说，就是父亲啊。”
薛武安笑着点了点头，眼睛已经泛红。
“我很羡慕你。”薛武安淡淡地道，“你至少见过他。”
薛武安不知道这一晚他和司马陵是如何结束对话的，酒力发作之后，他已经完全记不清在说完“你至少见过他”这句话之后他还说了些什么，可能什么都没说，也可能说了很多。
但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看着已经醒转发呆的司马陵，薛武安的感觉却和以前不同，他忽然觉得安心起来。
因为这个人是自己的兄弟。
“走吧，我们去叫他们起床。”薛武安笑着拍了拍司马陵的肩膀，站起身来，“这是我每天早上最有意思的事了，乔儿每晚睡觉肯定不穿衣服，卢盛的睡姿难看到极点，哦对了，还有——”
“上将军！”
一声惊呼忽然打断了薛武安，一个人冲进了大帐，手里拿着一份绑缚着的小帛书，正是薛武安的亲卫队队长般。
般的眼神大为紧张，脸色也很苍白，按照惯例，一切发来的消息除了薛武安之外任何人都不能查看，但是从消息的外在包装上就能看出紧急程度。薛武安看到般手中的绢帛外面绑了一根红色的绳子，盖了一个红色的印泥，那是最高等级的情报。在以往的五年中，这种级别的情报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薛武安连忙拿过那份帛书，撕开封泥，打开来读，为了保密，薛武安麾下的所有情报都是用梁文书写的，而薛国通梁文的人少之又少。只读了一眼，薛武安就紧紧地皱起眉头，把这封帛书递给了旁边的司马陵。
“幽王职死了。”薛武安低声道，但声音的低沉却掩盖不住这个消息本身的尖锐，“飞鸽传书上说是十六天以前，算起来，现在报丧的使者也快到邯阳了。”
“但是还没到莒邑。”司马陵心思一转，就猜到了薛武安想要说什么。
“没错。”薛武安重重地点头，“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昌国君在这几个月里一定会用全部的力量来攻击莒邑与即墨。”
“你想怎么做？”司马陵皱眉道。
“卢绾的队伍里有两个人，他们的意见非常重要。”薛武安蹙眉沉思道，“我必须给飞爵和幽王资各发一封信，我们马上去邯阳，也许还能赶上幽山国的使者。”
“好。”司马陵点点头，连忙低身拿起自己的外袍。
“般，你把杨益、莫臼和薛乔叫过来。”薛武安对般道，“然后告诉萧弭，九原军从现在开始由他暂时代理，九原军的将印我留给他，没我的命令不要有任何行动，包括王都的命令。只要我没发令，就尽量拖延。”
“诺。”般点点头，回身离开大帐。薛武安长出一口气，苦笑道：“我实在想不到竟然会是幽王职先去世。”
“五年前酒宴上的时候他的身体看上去就不太好。”司马陵已经穿好了衣服，正在摆弄发冠，“但我也没想到竟然会这样……看来幽山国的胃口的确太大了一些，繁杂的事务把幽王压垮了。”
“太子资会怎么想呢。”薛武安回头看着司马陵。
“他也不是个蠢材。”司马陵笑道，“这个你应该最清楚，他有什么弱点吗？”
“他比我原本想象的要厉害得多。”薛武安笑道，“他算是一个……被昌国君培养出来的怪物……这个怪物虽然能够带领幽山国走向强大，但也让昌国君自己身陷险境。”
“什么意思？”司马陵一愣。
“反间计对幽王职没有用，对太子资也没有用。”薛武安叹了一口气，“他根本就不需要反间计。”
“路上你慢慢跟我说。”司马陵已经正好了衣冠，走到了帐门口，“但不管怎样，如果昌国君用这最后的时间攻破了莒邑……”
“所以我才需要帮手。”薛武安走到案前，拿起一张空白的绢帛，用毛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薛王平六年，徐王法章五年二月二十六，深夜。
经过五年的战斗，吕勋手下的士兵已经几乎消耗殆尽，十几万大军现在竟然只剩下四万不到，原本坚挺了三年的九城联盟也在两年前被卢绾亲自攻破，九城一一沦陷，现在只剩下莒邑与即墨，这两座城池已经完全成为了大海当中的孤岛，看起来没有一点掀起波浪的机会。
经过五年的奋战，吕勋也失去了在城外的山丘阵地，一年半前的那场全方位大战中，卢绾攻破了所有吕勋背后的城池，从四面八方一起夹攻莒邑与吕勋军。吕勋拼命搏杀，但山寨还是被攻破，吕朋身死，所部几乎全军覆没。吕勋和严斐耗尽所有的力量才重新杀回莒邑城中，躲在城墙的保护后面。那是徐军与幽军的最后一场大战，双方的损失都很大，徐军更是失去了所有的精锐，从此只能在城中苟延残喘。但是莒邑的库存也随着五年不间断的围城而慢慢见底，刚开始还有南方七城向莒邑提供宝贵的物资支援，随着卢绾和武平君断绝了莒邑城的后路与补给线，这些支援也都失去了。
在一年前，卢绾甚至从幽山国拉来了一个特殊的人，来劝降缩在城墙后面的吕勋。
那个人就是吕勋曾经的恩人，前徐相上官衍。
当时在城墙上看到城下的上官衍时，作战四年都没有掉一滴泪水的吕勋哭得不能自己，城下的上官衍也老泪纵横，叫道：“勋，别扛了。”
但是吕勋没有听从自己的恩人。
撑到第五年，就连吕勋自己都开始觉得虚无起来，自己到底有没有必要撑到现在？死了那么多人，自己的反抗到底有什么意义，难道就是为了一个徐王吗？可是现在的徐王终究只是一个虚君，也没有合法的血统，德行也并不出众，他能被自己拥立为徐王，仅仅是因为他是自己能找到的徐国公族唯一后代，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飞爵兄，我累了。”半年前，一次攻城之后，吕勋躺在城垛边，呓语般地对身旁的飞爵道。
飞爵的眼神隐藏在面具背后，看不清楚。
吕勋知道飞爵是不会让自己放弃的，他有薛武安的命令，一定要守住这座城。但是吕勋知道，就算是飞爵，恐怕也不会觉得在这种情况下会有什么翻盘的机会。自己精心打造的反间计对幽王职没有任何用处，他甚至大方地封卢绾当徐王！这种姿态实在太妙了，这对君臣……还有当年倾覆了整个徐国的间者公输起，这三个人的组合，实在是无敌的。
这一日的晚上，吕勋看着天空中的星星，一直发着呆。这几年来他睡的觉越来越少，有时候经常连续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就这样望着天空发呆。他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该做什么，一切似乎都是本能。
吕朋死的时候，还在希望自己能够救他，吕勋也确实带着骑兵去救了，但是在那一战当中，他的骑兵遇到了脱花部大王金真和上卿周敏，他们的骑兵实在太厉害，自己根本不是对手，还差点被金真杀死，骑兵部队也损失惨重。吕勋费尽全力才击退金真与周敏，但是他还是无法冲破那道坚固的阵线，只能带着残部返回莒邑。
可以说，吕朋也是被他间接害死的。
但是现在想这些都已经没用了，两天前，飞爵忽然找到自己，说新的转机来了，幽王职已经重病而死，太子资即将即位。刚开始的时候，吕朋虽然也很高兴，但是还没意识到这个消息中蕴含的真正转机在哪里。
直到昨日，飞爵送来了一个消息，那是一个约会。
现在，吕勋就坐在莒邑城外，按理来说，莒邑城应该已经被包围得水桶一般，不应该有这样大片的空白地带，这毫无疑问是重大纰漏。但是吕勋知道，这是为了今日晚上的会面而特别造就的。他也考虑过会不会是陷阱，但飞爵已经安排了两个黑衣卫士在附近，如果一旦有什么意外发生，那两名黑衣卫士就会将自己救走。
但吕勋知道，这多半是真的。
面前传来一阵脚步声，吕勋从地上直起腰，看着月光下逐渐明晰的三个人影，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他想象不到这样的转机，但这却真实降临了，降临在自己的绝望之上。
“你们好。”三个人当中有一个是飞爵，他已经向自己走了过来，吕勋对着另两人拱手道，“周敏将军，金真将军。”
周敏和金真的眼神明亮而锐利，就像夜空中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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