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对于秦军来说尴尬的地方在于，他们的防线相对独立地分布在好几个不同的山头上，并不是一道连续且稳固的防线。不同防区的秦军难以相互支援，如果其他秦军想要支援这个地区，他们就必须要跨越山头之间的山道，那些山道本来是秦军为了伏击合纵军而留出来的，任谁都能看清，如果秦军跨越那些山道，合纵军机会急速扑上，和他们粘在一起。
山顶的孟阙看着山下，脸上的激动之色越来越淡，看着中间山包顶端秦军守军艰难的战斗，他犹豫许久，最后道：“下令让第一阵全军压上去，主动把敌军粘住。”
“武元君，不可。”孟松紧紧地一蹙眉头，“现在第一阵已经被切割瓜分，如果不派援军的话，他们铁定要崩溃，现在我们最好撤回第一阵，就像武元君你当初设想的那样。”
“已经没有撤回的余地了。我们如果撤退，敌军贴身冲上来，第一阵必然全军覆没，与其那样，不如尽可能阻拦合纵军。”
“武元君……”孟松忽然感觉到一阵恶寒，“照这样的打法，我们恐怕撑不过今日。”
“我们不需要撑过今日，只要撑就好。”孟阙说到这里，苦笑一声，“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想的是怎么打，现在想的是怎么撑下去……”
孟松默然不语，他知道孟阙所说不错，至少在孟松看来，麟武和合纵军的强大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第一阵的埋伏几乎没派上用场。虽然在平日的战斗当中，这只能算是小小的失利，但是秦军中路只有三万人，合纵军却几乎源源不绝，孟阙出现失误的可能必须被压缩到最小。
“不过你放心，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出现在我的预想当中。”孟阙微微一笑，“传令，让第一阵主将刘嗣其率领所有部队全部主动压上去！”
旗帜飘飘，鼓号大作，第一阵的秦军很快就接收到了信息，由于第一阵的特殊，它几乎受孟阙所在中帐的直接指挥，第一阵主将刘嗣其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有存在感的人物。在听到孟阙发来的信号之后，各个山头的部队都开始自己行动，也不需要听从刘嗣其的指挥。更何况刘嗣其本身也不是一个擅长指挥的将领。
他是孟阙的老部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刘嗣其扮演的都是孟阙的长矛。
第一阵全面压上去之后，麟武也迅速根据战况，调整了合纵军的阵型，幽山军虽然还没有拿下中间的山头，但是已经胜券在握，为避免两侧山头的秦军一起夹击幽山军，他下令让鱼庆衍率领一万卫军去阻击右侧的秦军，薛武安率领一万薛军阻击左侧。
“你们必须粘住他们，只要让周敏把中间的山头占住，彻底吃掉秦军，我们就赢下了这局！”
薛武安自然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但正因知道，他反而有些不安，这虽然不是他第一次指挥战斗，也不是他第一次担当某一路军队的指挥官，但是三年前那一场与幽山国的战斗几乎与现在无法相比。夹在武元君和麟武两名顶尖武将中间，薛武安几乎不能喘息。
他骑着马率领着一万晋暨军攀爬着左侧的山道，远处已经可以看到一些密密麻麻的秦军旗帜，薛武安知道，现在正是发动突击的最好时候。
“怎么，难道你要亲自带队？”
薛武安正要下令，忽然听到身后的莫臼忽然道。
薛武安回过头，苦笑一声，“有什么不对吗？”
“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部将，虽然名义上是归麟武指挥，但不管怎么说你也是薛军主将，带队冲锋这种小事，难道还非得亲力亲为不行？”莫臼脸上的那种坏笑看起来还是分外熟悉，“我去吧。”
说罢，莫臼扬起了手中的铁矛，对身后的陈殊道：“拨两个千人队给我。”
陈殊点了点头，传了一个命令下去，两支队伍很快就聚拢在了莫臼身边。
“千万小心。”薛武安忍不住道。
莫臼笑着摇了摇头，“你知道吗？十几年前我还在秦军的时候，每次带队冲锋，现在站在山头的那个人是不会对我说任何话的。”
说完，莫臼没让薛武安反应，就下了马，举起一面盾牌，向远处的秦军冲了过去。
两军距离大约有数百步，其实秦军应该是可以发射箭矢的，但是他们想要冲到中间山头的愿望过于迫切，让他们几乎没怎么在意山下冲上来的合纵军，当他们发现莫臼带领的部队已经杀过来之后，他们也并没有感觉到慌乱。
因为这支部队是第一阵的主将刘嗣其亲自率领的。
莫臼的武力在得到林枫真传之后已经大幅提升，虽然秦军的战斗力非常强，刘嗣其率领的这数千人也是第一阵为数不多的秦军锐士，但是莫臼的武力还是震慑住了在场的秦军。一杆黑色的长矛在你莫臼的挥舞之下如同一道黑色的旋风，收割着所有秦军的人头。他身后的晋暨军士卒们也算是莫臼的老相识，见到莫臼如此神勇，更是士气大振，冲杀极为卖力，竟然大有将秦军断为两截的趋势。
刘嗣其，孟阙背后的“武”，终于沉不住气了。
孟阙给的命令是全军出击，与敌军交战，刘嗣其很清楚，那是孟阙为了拖延时间才想出来的应对之道，第一阵必然是要败的，他能做的只是让第一阵的伤亡不要那么大，并在此基础之上坚持足够长的时间。刘嗣其不知道孟阙想要的时间是多少，但是多年的配合让他下意识地感觉到孟阙这次的确是遇到了硬骨头。
而且还有一块儿就冲到了自己面前。
刘嗣其拔出腰间的长剑，将其举起，高声叫道：“诸位，不要害怕，你们都是秦军最为英勇的锐士，六国也将被你们踩在脚下！”
“多年不见了，你还是那么喜欢说大话，刘嗣其。”
刘嗣其猛地一惊，这个声音太熟悉了，尽管已经二十年没听到，但是它时不时还会出现在自己的梦中，折磨着自己。可是刘嗣其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在有生之年竟然还能听到这个声音。
“莫臼……”
他终于看到了那个人，那个站在乱军当中，周围的薛军主动为他开辟出一块白地的薛军将领。
“莫臼……”刘嗣其几乎觉得是自己看错了，可是那分明是莫臼没有错，二十年了，自己年纪越来越大，武元君也已经老了，莫臼却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那是因为当年的莫臼太年轻了，年轻得让刘嗣其嫉妒。
“原来你还活着啊。”莫臼微笑道，“我还以为你继承了我在孟阙手下的角色之后，过不了多久就会死在晋阳之战中。”
继承……这个人竟然用的是继承这两个字，似乎自己的位置是他留给自己的。
但是最让刘嗣其感到痛苦的是，莫臼并没有说错，自己现在的位置的确是莫臼留给自己的。如果当年定阳之战的时候莫臼没有被俘虏的话，自己是不够资格成为武元君的先锋官的。可最让刘嗣其感到惊讶的是，莫臼在战后重新回到了秦国，找到了武元君，但是武元君依旧抛弃了他。
直到现在，刘嗣其还是不能明白，武元君到底为什么要抛弃莫臼。
这二十年来，刘嗣其每一日都觉得不自在，他的身体也随着心境越来越差，他永远都处在害怕被孟阙抛弃的恐慌之中。军中的先锋为了孟阙出生入死，但是一般都难以升迁，因为军功都归了主将，更没什么机会颐养天年，他身上的伤已经变成了诸多顽疾，不断折磨着他的身体。
二十年了，孟阙都已经老了，甚至他都进入了半归隐状态，本来刘嗣其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机会重新登上战场，结果三年前，孟阙重新出山，设计击杀宿敌安西君。
那一战刘嗣其也有参与，但是最主要的作战还是孟阙亲自率领的。后来他又跟随孟阙打了河西之战，那一战中，刘嗣其依旧是孟阙的先锋官，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但是在孟松和周捷进入孟阙门下之后，一切似乎都变了。他们两个人的武远远超过了自己，似乎都超过了当年那个少年先锋官，再加上他们二人是孟阙的嫡传弟子，孟阙自然多关照他们。伏击鱼庆衍部队的时候，刘嗣其作为一员勇将几乎没有什么出场的机会，他已经可以感觉到自己距离被抛弃只有一步之遥了。
他不想被抛弃。
“莫臼……”刘嗣其看着莫臼，眼神已经彻底呆滞，“当年你为什么离开？”
莫臼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刘嗣其竟然会露出这种表情，说出这种话，但是他毕竟是个聪明人，只想了一下，就猜出了大概。
“刘嗣其，你不是个坏人，我记得当初我在军中的时候你对我多有照顾。”莫臼长叹一声，“我当年的遭遇你也清楚，我不希望你也遇到相同的事，倒戈吧，来我这边，我找到了一个可以信赖的主人。”
刘嗣其看着莫臼，他不能确定莫臼现在是不是认真的，但是他知道，如果他现在和莫臼的交谈传了出去，孟阙是一定不会放过自己的。他仰起头，微微叹了一口气，笑道：“实在对不起，莫臼，我和你还是有一些不同，我不喜欢找主人。”
手里的剑猛地一闪，刘嗣其的剑猛地向前刺去，与周围无数的战斗混合在一起，向莫臼冲过去。这几乎是刘嗣其能使出来的最狠、最快的剑招，而今日他的剑招也比往日要出色得多，似乎自己这二十年来的衰老全部都在这一剑里补回来了。
有那么一瞬，刘嗣其似乎终于感觉到自己的衰老终止了，他终于重新成为了一个强大的、健壮的、不可一世的，不需要怜悯的先锋官。
但是剑光还没有触及莫臼的时候，就有一道更加剧烈的光芒猛地拍在自己的脸上，他大叫一声，整个身体都被那道光芒贯穿，喉中一甜，一口鲜血已经吐了出来。他绝望地用手一抓，才发现刺穿了自己身体的是一杆冰冷的长矛。
而他却什么都没看清，也什么都看不到了。
“你果然厉害。”刘嗣其露出了一丝微笑，“你才是最称职的先锋官。”
“这些都无所谓了。”看着眼前濒死的故人，莫臼忽然感到了一丝强烈的内疚。
“别输给他。”刘嗣其的眼神逐渐涣散，“别……输给他……”
看着倒在地上的刘嗣其，莫臼感到腹中一股无名火烧透了自己的五脏六腑，他抬起头看向山顶，希望自己能够看到那个人，但是他什么都没看到。
就像这二十年来一样，他终究还是看不到那个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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