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武安听到这个声音，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故意不回头，两臂交叉在胸前，发出了一声夸张的笑。
眼前的风景仍然是那样的萧瑟和恐怖，但是背后的那一句话却让他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意。尽管才分别月余，但对薛武安来说，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了。虽然在墨家总院的时候，总会嫌弃这个声音烦，可现在他却觉得这个声音是那么的好听，那么让人怀念。
“小师妹啊，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薛武安笑着道，“在别人身后吓人的时候最好说点恐怖的话。”
“比如我要来杀你，或者你要来还债什么的？”
“对啊，我给你教了那么多次，你为什么就是学不会呢？”薛武安笑着说，已经准备好要回头和小师妹谈笑风生了。
“我这里倒也有一句话，说出来比你教我的都还吓人得多。”
“是什么？”薛武安笑着回过身去。
“我父亲很生气。”
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进入了薛武安的视野，她身材瘦削，个头很高，只比薛武安矮半个头，身上穿着一身黑色的墨家衣服，背上背着一把铜剑。她的眼睛很大，很灵动，仿佛从中可以折射出整个世界。她的嘴角似乎永远带着微笑，这种微笑让薛武安感觉害怕，也让他觉得亲切。
“这句话……”薛武安仔仔细细地品味着小师妹的话，“确实很吓人……”
“噗嗤”一声，小师妹笑出了声，看着小师妹的脸，薛武安脸上的紧张也随之消退了。
小师妹名叫乔苏，是今任墨家巨子的女儿，深受巨子的宠爱，自小住在墨家总院，跟所有墨家弟子一起习武学习，所有人都亲切地叫她“小师妹”。虽然年龄不大，但不管学什么，她似乎都比她的师兄们要快得多。
当然，也比薛武安快得多。
“开玩笑的。”乔苏笑道，“我早就猜到你会来晋阳。你在三秦游荡的时候，如果不是去赌钱，那就是来这儿了。毕竟你以前还没有来过。”
听到她这么说，薛武安心中一暖，笑了一声。虽然以前和乔苏的关系不是很好，但是随着年纪的增长，她却似乎比其他人更加了解自己。而且由于她的身份，她对薛武安身世也比其他墨家弟子了解得更为深入。
“在这里看着，感觉怎么样？”
乔苏看着薛武安的神情，收敛了一下笑容，问道。
薛武安脸上仍是带着淡淡的笑，他回头看了一眼这片荒野，远方的鸟叫声似乎更加遥远了。
“比我想象的还要可怕。”他轻声说，“但是我自己的心情比我预计的要平静得多。”
乔苏眼神闪动，凝视着薛武安的微笑，她是和薛武安从小一起长到大的，她还能记得第一次见到薛武安的时候，她还以为父亲给她带来了一个弟弟。
转眼，十几年就过去了。
薛武安轻声道：“以前没来这儿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会在这里放声大哭，或者悲愤嚎叫……”
乔苏以前也听到过薛武安表述过类似的情感，她问道：“那现在呢？”
“现在？”薛武安咂了咂嘴，有点漫不经心地把双臂抱起，“现在我似乎觉得，以前的自己只是在骗自己，其实我内心并没有真的那么痛苦……你不觉得这很可怕吗，师妹？”
乔苏直视着薛武安的眼睛，那双眼睛平静如水。但是乔苏太了解薛武安了，她轻轻一笑，道：“你说这话是在搪塞我吗？”
“我不知道。”薛武安苦笑一声，“有时候我也会想，那是我父亲的事，虽然我为我父亲感到悲伤和痛苦，但那毕竟是上一代的事情。现在的我，有自己的生活，为什么一定要追寻他的步伐呢……”
顿了顿，薛武安又道：“我一岁的时候，就被送到墨家来了。自我记事起，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墨家弟子。如果巨子不将那些旧事说与我听，我是永远不会知道那些事的。我并不觉得自己可以……可以承载那些回忆，师妹，我只是一个墨家弟子而已……”
“别说了。”乔苏长叹一声，扶住薛武安的肩膀，她第一次从这个素来玩世不恭的师弟身上看到了一种可怕的压迫，“别说了……”
薛武安摆摆手，笑了笑，表示自己没事。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已经是正午时分了，但这里仍然没什么生气。
“你来这儿多久了？”薛武安决定换一个话题。
“十天。”乔苏回答道。
“你在这里待了十天？”薛武安瞪大了眼睛。
“晚上的时候自然会去定阳住宿，白天的时候就来这儿等你。”乔苏轻描淡写地说。
薛武安半晌没说话，最后也只是说了句：“辛苦了。”
“你该也知道，这种事情对墨家弟子来说不是什么大事。”乔苏嫣然一笑，“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是难受无比，但是待得久了，倒也习惯了。”
“是巨子派你来的吗？”薛武安一想到此节，不由得紧张起来，他这一个月护送公子平从晋阳一路走到北成，再从北成走到定阳，可谓是大大的不务正业。尤其是护送公子平一事，私下收钱替人办事，这在墨家是绝对无法接受的。就算是侠客的义举，这种牵扯一国朝堂的人物也绝对不能扯上关系，不然在墨家必为重罪。
谁知乔苏摇摇头道：“不，不是父亲派我来的，父亲尚在幽山国征召义士，仍未来到三秦。但他也放出号令，在他没有来到前线之前，我们先头到达随国的墨家弟子都以墨守剑为令，见墨守如同见巨子。”
一听这话，薛武安感觉到一丝飘忽的虚幻感，但他更关心的却是另外的一句话。
“前线？”
薛武安回想着皮密新的话。
“已经开战了吗？”
乔苏点点头，“西秦发兵十五万，以将军周傲为主将，攻打随国。”
薛武安目光闪动，这和皮密新所说的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但要紧的是，这件事已经发生了。略微思忖片刻，薛武安还是打算不把皮密新的事情说出来。等见了巨子再说，免得打乱了巨子的筹划。
乔苏蓦的一笑，“墨守天下，兼爱非攻。师兄，接下来是我们的舞台了。”
远方吹来一阵冷风，吹动了乔苏的秀发，薛武安静静地看着，心中却是波涛汹涌。
墨守天下，兼爱非攻，这是墨家最自豪的口号。在薛武安的记忆里，他总共经历过四次墨守行动，但那都是一些小战。整个天下已经多年没有打过十五万人级别的大仗了。
自从十七年前，薛国的二十多万人全军覆没之后。
感受着内心的激动，薛武安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看这片荒野，他在这里没找到他想得到的，也许在战场上可以。
“师妹。”
“啊？”
“你现在说话越来越有诗意了，巨子终于可以把你放心地嫁出去了。”
“你找死啊你！”
乔苏温婉贤淑的气度立时尽失，向薛武安毫不客气地骂道，就像之前的上万次一样。
薛武安乐不可支地道：“这才像话嘛，你刚才那么正经，都差点让我以为你是哪个别派高手乔装易容的冒牌货，这才是我的小师妹。”
乔苏狠狠地瞪了薛武安一眼，脸上泛起一丝酡红。
“好了，我们现在去哪儿？”薛武安止住笑，问道。
“随国边境的要塞，於安。”乔苏沉声道，“随国上将军屈铨已经率领十万军队抵达於安，薛国和卫国也各自派出五万援军，三秦合兵二十万，再加上三千墨家弟子。”
“三千？”薛武安惊叫出声，虽然墨家弟子有十万，但绝大多数都只是负责一些简单的工作，比如制作一些器具的零件什么的。真正在总院以及各国分院接受过完整训练的墨家弟子，不过数千。三千人，几乎是墨家在守城方面的全部精锐。
“这可真是大手笔啊。”薛武安的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
“六国分院精锐尽出，所选的弟子都是巨子和各国分院主事亲自选出的。除了幽山国墨家分院还未完成征召，其他五国选出的墨守士都已经汇聚於安城。”乔苏笑着向薛武安施了一礼，“他们都会听你号令。”
接下来的半个月，薛武安完全陷入了一种迷醉的恍惚感中，十几天的旅程竟似一眨眼便结束了。事后回想，薛武安几乎想不起从定阳到於安路途中的任何细节，这时候，薛武安才发现，自己是一个多么容易迷狂的人，在前往北成邑的途中他会因为江湖而迷醉，现在又因为权力而迷醉。
当他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和乔苏到达了随国的於安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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