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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薛武安叹了口气，既然是人家选的，自己也没什么办法。也许是小公孙随意选了一座住宅，也没在意旁边是谁吧。
薛武安骑上马，向薛宅方向奔去，飞爵则再度消失，他一向不喜欢在城里面骑马。而薛武安骑在马上，却有点漫不经心，刚才从司马陵那里得到的消息太多，他一时还不能完全消化。尽管百里华并没有真正地背叛自己，但是现在想起，却比原来还让薛武安心酸。
如果只是因为不喜欢或者其他原因，薛武安是没有什么怨言的。但是百里华委身于太子穰也并非出自本意，而是被吕肆胁迫，这就让整件事多了一层伤感意味。如果薛武安能够留下更强有力的保护，确保百里华不会受到吕肆的威胁，那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仅仅是因为一个敌人，自己和百里华就再也不可能了。薛武安在马上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带着丝刺骨的冷，让他想咳嗽。
很快，自己府邸背面的那条街就到了，薛武安从马上翻身下来，看了一眼。这里他记得本来是一座废弃的老宅子，现在看起来却一点都不老旧。至少从外面看起来，这是一个威严整洁的屋宅，而门口的两名卫士则更加吸引薛武安的兴趣。那是两名剑士，没有穿甲胄，他们脚底有力，太阳穴突起，浑身横肉，是江湖上少有的内外兼修的高手。
就算是薛武安，也只属于剑技一派，不管是内功还是硬功，都练得不太好。虽然内功被宣平君补上了一点，但是自己的臂力、体力、爆发力仍然只是属于中等。如果光看外功，这两名剑士无疑在自己之上。
如果他们进入江湖，虽说不能开宗立派，但至少也能打出一片天地，为什么要委身于小公孙的府邸，做两个看门的卫士？虽然之前已经遇到了范宇五兄弟给杜明章卖命的案例，但是杜明章至少家财万贯，可是小公孙……
一边想着，薛武安一边走到门口，对二人拱了拱手，“在下薛武安，想拜见……安西君。烦劳通报。”
那两人听得薛武安的名字，立即端正了自己的站姿，齐声道：“见过薛卿！”声音混着内力发出来，震耳欲聋，要不是周围没人，薛武安简直想直接冲着反方向跑掉。
“不用……不用这么激动吧？”薛武安讪讪地道。
“薛卿恕罪，公孙专门吩咐过，如果是薛卿拜访，不必通报。”
一名剑士低头道。
另外一名剑士似乎还嫌不够，补充了几句：“公孙说，薛卿在乱军中完好夺回老公子的尸首，是公孙的大恩人，现在君侯的爵位也有托于薛卿襄助，所以安西君府永远欢迎薛卿到来。”
薛武安怔了又怔，最后只得不断点头，说着“多谢”，被其中一名剑士引入了府中。
刚进入府邸的中庭，薛武安就猛地停住了脚步，看向了旁边的一个凉亭。如果只是凉亭的话，顶多只是有些眼熟而已，但是在那个亭子里，赫然立着一块丝绢屏风，上面用浓墨写了一个大大的“安”字。
这字霸道非常，一笔一划几乎撕开丝绢，就算隔了这么远，薛武安还是可以感受得到那扑面而来的压力。更重要的是，这个“安”字，与那个在皋狼安西君府中屏风上的“安”字，几乎出自同一人手笔！
但是皋狼的那具屏风，已经被安西君自己烧掉了。
薛武安只觉得口干舌燥，他舔了舔嘴唇，想再上前看个仔细，但旁边的那名剑士正在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自己，便也只好作罢。
那个字……难道是小公孙写的？薛武安一边跟着那剑士走，一边皱眉想着。听莫臼的意思，小公孙年纪很小，比自己估计都还小十岁左右，今年顶多十一二岁，竟然能够写出这样的字？更重要的是，这些剑士对自己的服膺，恐怕不全是因为自己或者安西君，似乎更多是出自对小公孙的崇敬。
这怎么可能，薛武安苦笑一声，那仅仅是一个孩子啊。
当薛武安见到了公孙章之后，他就不这么想了。看着公孙章坐在那里，眼神盯着自己，尽管声音还很稚嫩，但一字一句都铿锵有力，丝毫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语调：“薛卿，初次见面，在下不胜荣幸。”
薛武安吃惊地看着公孙章，在公孙章的案几上，放着一卷竹简，而在那卷竹简的旁边，还有七八卷叠成小山一般高的竹简，薛武安虽然看不清那上面写得是什么字，但看这个数量，也多半是诸子百家的著作一类。
“安西君。”薛武安不敢怠慢，连忙拱手行礼。
“薛卿客气了，章只是一个毛头小孩，乳臭未干，哪里当得起安西君三个字，不过是薛卿、莫将军的抬爱和父亲的缘故。”公孙章微微一笑，“薛卿千万莫要如此称呼，就像他们一样，叫我小公孙就好。”
薛武安抬起头，看了一眼公孙章的眼神，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在下不敢。”
这哪里是个十岁的孩子！
“薛卿，坐吧。”公孙章微微笑道，“不要因为我的血脉而高看我，我希望薛卿能够按照我自己的所作所为来决定对待我的态度。薛卿是我在晋阳城最看得上的人，希望薛卿不要让我失望。”
薛武安一边坐下，一边拱手道：“我知道了，小公孙。”
这真是一个神奇的孩子，安西君竟然教出了这么厉害的儿子吗？在他的身上，薛武安毫无疑问地看到了安西君的影子，而他滴水不漏的谈吐也显示出好到过分的教养。薛武安感觉自己在这几年才成熟了起来，可就算如此，在公孙章面前，薛武安几乎觉得自己是一个小弟弟。
更不用说公孙章的那种眼神……不仅具有强烈的侵略性，还非常深沉，在深沉中又有着隐隐的痛苦。薛武安熟悉那种眼神，这也是自己在镜子中看到的自己的眼神，只是自己缺乏那种侵略性。一瞬间，薛武安有一种找到同类的感觉，但紧接着，面对同类的恐惧感也让他不寒而栗。
由于是同类，自己本就脆弱的屏障将在这个人面前荡然无存。
“我这次来……”出于很多原因，薛武安不想在这里多待，“是为了道歉。”
“道歉？”公孙章正在把面前案几上的竹简收起来，“为什么要道歉？”
“莫臼……不，我们……”薛武安小心翼翼地道，“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擅自前往皋狼，让你前来晋阳，参与到这场争斗当中。我知道前代安西君并不想让公孙参与到政务当中，我们违背了公子的意愿。”
公孙章把那卷竹简收好，放在案几的一旁，发出“啪”的响声，“薛卿，你似乎也和那些人一样，因为我的年龄而看轻我。你觉得我真的是那种听父亲话的乖巧孩童吗？”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公孙章的语调第一次出现了“孩子气”，薛武安愣了一下，忙道：“在下懂了。”
公孙章不想做安西君的傀儡。
还真是厉害啊，在这么小的年纪，就已经开始试图反抗父亲死前留下来的意愿来——对公孙章来说，那些意愿也有可能是禁锢。薛武安看着公孙章，竟然有一丝茫然，如果安西君没有死的话，公孙章依然会反抗的吧？但是他手中能调动的资源也会变得更少。如此想来，岂非安西君的死竟然还成全了公孙章？
这个想法太可怕了，薛武安咬了咬牙，又道：“那……那杨益呢？”
公孙章一愕。
“杨益一直想让你当随王。”薛武安苦笑一声，“现在，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
“他的好意我心领了。”公孙章淡淡地一笑。
“可是，他回来之后如果看到你在这里。”薛武安沉吟片刻，“他会恨我们的。”
公孙章轻轻地皱起眉头，沉默了片刻，然后道：“你有没有恨过某个人？薛卿？”
薛武安没想到公孙章会问这种问题，只好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刚才在司马陵那里的时候，也许自己在恨着百里华、太子穰、公子平甚至司马陵。但是现在，冷静下来之后，薛武安发现这根本就不是痛彻心扉的恨，只是一时的冲动。自己的所有敌人，就算是杀了亲生父亲的武元君，三年前在战场上他杀死了安西君的时候，自己也没办法完全恨他。
恨一个人和爱一个人一样，都是很难的。
“那有人恨着你吗？”公孙章又问。
薛武安点了点头，“有。”
曾经的假穀主，农家的二号人物，墨家总部六院掌事，甚至一度是墨家的假巨子……伍健。
当初，伍健的弟弟和母亲都因为掩护自己而死，死得还那么惨烈。在没有任何选择的情况下，薛武安就背上了这份沉重的债，在生命的前二十年，甚至还丝毫不知详情。
伍健几次三番地想杀自己，好几次都差点得手，尤其是在丹阳。那时候，如果不是张任，自己恐怕早就死了。
“你觉得杨益会像那个人一样害你吗？”公孙章目光一闪，微笑道。
薛武安看着公孙章，良久之后，摇了摇头。
“我也这么觉得，依我看来，他只会把责任都推给司马子和公子平。”公孙章微微一笑，“你放心，这点仇怨还不足以让他背叛你……我了解他。”
虽然这话出自一个十余岁的小孩子，本应该让人捧腹大笑才对，但不知道为何，薛武安却点了点头。
走出安西君府，薛武安心中的茫然更加剧了。他感觉自己走在泥地上，好像下一步就会摔倒，他又想起了张任死的时候，那时候的自己恨不得把伍健给杀了，如果不是那个叫厢的农家弟子，也许伍健真的会死在乔苏的剑下。
现在他又加入了吕肆，继续和自己作对，继续恨着自己。但是自己竟然没有办法恨他。
走了没几步，一个人忽然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那是一个头发蓬乱的年轻人，脸色蜡黄，两只眼睛却是血红的。
薛武安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人就开口了：“你就是薛卿？”
薛武安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司马子让我来找你。”那人拱了拱手，“我是新任麻主，林枫。”
薛武安一怔，竟然是新任麻主？说起来，当初农家菽主沈权的确像自己承诺过会派人来帮助自己，好几个月过去，自己都要忘记这件事了。看这个新任麻主的样子，一定在晋阳待了不少时间，应该已经和司马陵他们磨合得差不多了。
“我听说……张任是为了保护你而死的？”林枫放下手，忽然沉声问道。
薛武安刚刚还在想起张任，现在听林枫谈起他，更是伤心，眼眶不由得也红了，“没错……”
林枫见薛武安的样子，不仅愣了愣，声音也柔和多了，“张任……是我的好朋友，我在农家只有他这么一个朋友。张任是农家的老一辈，年龄比我和池疯子都要大，如果没有张任，我和池康都不可能成为一堂之主。”
薛武安倒没想到林枫会和张任有这么深的关系，回想起张任的尸体，还有般他们讲述的张任阻挡伍健的战斗全过程，心里忽然猛地一痛。如果自己没有办法痛恨伍健，恐怕也没有办法为张任报仇。
“薛卿，你放心。”林枫看着薛武安，双眼更加红了，“我会亲手杀了伍健那个叛徒，为张任报仇。”
薛武安猛地回过神来，刚才所有的幻想全部都被打破，他呆呆地看着林枫，似乎林枫刚才说的是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仿佛复仇这件事本身就不可思议。
薛武安想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强笑道：“张任会高兴的。”
张任真的会高兴吗？恐怕未必，但至少，有一个人可以为张任复仇了。
四月十七，两天后，杨益踏上了晋阳城的土地，在城中等待着他的，是崭新的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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