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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干什么了？”
“你杀人了！”钱塘县知县在堂上公案后叱道：“说，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做什么营生？因何故与死者发生冲突，继而将其斗杀的？”
“什么，斗杀？”沈天扬讶异道：“明明是他先动手袭击，我正当防卫的，不慎将其杀死而已。”
那知县不理他的说辞，道：“斗杀人命者，按刑统断罪，至少当处刺配流放。”
“流放？”沈天扬有些晕晕乎乎的。他一个前程似锦的读书人，怎么突然就要当配军了？他说：“为什么说我斗杀人命？这与事实不符啊！”
“哼——”知县一拍惊堂木，喝道：“你这犯人，执迷不悟，不认罪也就罢了，还至今不向本官通报自己姓名，是在蔑视本官吗？”
“不敢！”沈天扬忙答道：“小生林升，字云友，温州横阳人，目前在临安求学。”这是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名字。他不想把自己的真实名字和身份说出来，因为作为太学生、从九品文林郎以及林员外的准女婿，在藏娇阁为了一个小姐与人争执进而失手杀人，社会影响太过恶劣，对他自身的影响也更加严重。
“温州横阳人？”知县盯了他半晌，忽然说：“给内给鹅？”
沈天扬唯有一脸懵逼。
“本官问你今天是几月初几，最简单的温州方言都不知道，你还敢说自己是温州人？”
沈天扬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他娘的，没料到知县就是温州人，这下可真遭重了！再有，编什么地方人不好，偏偏编个温州，温州话是人能懂的吗？
“也罢，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吧。”知县也是嫌麻烦，直接就叫县丞照沈天扬所说的进行记录。
接着，知县又开始讯问堂下的另外几人。
“你们几个叫什么，何方人士，做什么营生？”
知县问的是几个，因为堂下还有四名男子，其中一个是带着沈天扬逛青楼的纪天晖；另外三个，均是绍兴府人士，叫什么我也懒得编了，反正都是炮灰人物。
总之，经过知县的讯问，同在堂下的沈天扬惊讶地得知：自己一脚踢死的，是玉琴庄八大——六大——不，四大金刚的老四，而老一老二老三，就是旁边的那三位。
而当意识到纪大哥十分耿直地禀明了姓名籍贯、并且很困地问自己：“你不是沈兄弟吗，怎么说自己姓林了，难道这年头入赘除了孩子要跟老婆姓，连自己都要改姓？”时，沈天扬暗自长叹：完了，全他娘的完了。
“纪大哥，”沈天扬扯了纪天晖一把，低语道：“我们的仇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哼——你二人在窃窃私语什么？”知县将惊堂木重重一拍，厉声喝问。
“没什么。”
“没什么？”知县盯着纪天晖，又指着沈天扬问：“他可是姓沈对吗？”
纪天晖还乐呢：“对啊，他是姓沈，还是我的世交兄弟。也不知怎么他今天把自己本名给忘了。”
知府阴沉着脸，显然对自己被愚弄一事十分不满，因而转向其他涉案人员，继续讯问：“你叫什么，何方人士，做什么营生？”
凤丹和乐婉一齐跪下，凤丹说：“奴家叫凤丹，这一位是乐婉，我二人都是临安人，教坊司出身，在藏娇阁做事。”
“事发之时，你二人在干什么？”
凤丹道：“事发之时，奴家随沈官人在藏娇阁内聊天；而乐娘子被死者强行要求陪酒，她不肯，就负气下楼，正好撞见我们。”
“强行要求陪酒？”知县哭笑不得：“你们青楼的小姐，平常的工作不就是陪客人喝喝酒、唱唱曲吗？”
沈天扬插嘴道：“但乐娘子不是一般的小姐，她虽生在青楼，但品性高洁，不愿陪这几个人喝酒，也实属正常。”自进了县衙大堂，他就时不时观察乐婉，见乐婉即便进了公堂，也仍旧摆着一副不卑不亢的脸孔，便知此女情操高尚，有心要帮她摆脱官司。
而他出言相助的效果也很显著。知县听了县丞的一段耳语，做思考状，稍后捋着胡须点点头，说：“本官清楚了。藏娇阁小姐乐婉、凤丹，与本案并无直接关联——但你，仍要以斗杀人命一罪刺配边疆！”
“什么？”沈天扬惊呼：“刚才解释半天，我是正当防卫啊。”
“什么叫正当防卫？”县官反问他：“死者生前对你进行袭击了吗？”
“袭击了呀，凶器还放在您公案上呢。”
县官瞧着公案上的铁鞭，呵呵一笑，问道：“那他打中你了吗？”
沈天扬摇摇头。
“那不就得了，”知县说：“他既然没打中你，你也没有受伤，凭什么说自己是正当防卫？你分明就是故意杀害死者！”说着，知县将另一件凶器——卷寒剑拔出来，指着上面的血迹道：“证据确凿，你还敢狡辩？”
“不是，”沈天扬道，“这把剑只是砍掉了他的手臂，致死的‘武器’是另一件。”
知县的目光又投到了摆在公案上的一只靴子上——
不错，沈天扬现在有一只脚只穿着袜子。
知县拎起靴子，啧啧道：“小后生不显山不露水，居然穿着一双铁鞋啊。”
“里面的确包着铁。”
“哼哼——”知县哼哼两声。
沈天扬心头一紧，因为他发现只要知县哼哼，那自己准没好事。
果然，知县喝道：“你自称是读书人，却天天穿着一双可以伤人铁鞋。本官是否可以作出判断：你是一个心存恶念，时刻想着杀人害命的暴民呢？”
“你——”沈天扬啼笑皆非，今天他算是明白了什么叫杀人诛心了，这知县暂时还没杀人，但已经开始诛他的心了。他反问知县：“大人，女人的钗钏只要刺中合适的部位，也可以杀人，那是不是可以作出判断：每一个头戴钗钏的女子，都是心存恶念，时刻想着杀人的毒妇呢？”
“大胆！”知县猛拍惊堂木，呵斥道：“黄口小儿，还会举一反三了？本官说的是你，你竟敢将本官的话肆意发挥，该当何罪？”
沈天扬算是明白了，他想以“正当防卫”的名义脱罪是不太可能了。因为按照本朝的法律：当坏人拿刀对着你时，你不能反击，因为伤害“尚未开始”。当坏人的刀插入你的身体后，你仍然不能反击，因为伤害“自动停止”。当坏人的刀从你体内拔出后，你还是不能反击，因为伤害“实施完毕”。违反以上任意一条都属于“防卫过当”要负刑事责任的。那怎样才算“正当防卫”呢？很简单，在坏人拿刀刺向你的那一瞬间，你准确判断，迅速反击，夺刀毙敌，一击致命，这个就属于“正当防卫”了。
唉，要怪就怪自己太牛逼，一招半式就能干死一个人，如果动作放慢一点，达到“那一瞬间再反击”的标准，他就可以脱罪了。
而此时，那三大金刚跪地叩首，呼吁知县秉公执法，还说什么：“我家主人绍兴团练孙奂如果知道大人执法严明，不让我家兄弟枉死，也一定会对您深表感激的。”
他娘的，把自家主人的名号搬出来说给知县听，不就是一种间接的施压吗？沈天扬心里暗骂着。同时他已经猜到了这三大金刚的计划：在自己被刺配流放的路上，收买两个差人，让这两个差人先对自己折磨一通，什么开水泡脚、不给吃喝的一条龙先来一套，然后找个没人的地儿把自己给宰了，拿着人头回去向玉琴庄庄主孙奂邀功。
其实他也可以向县官施压，但问题是他担心此时被林一飞知道了，可能会影响到自己在准岳父大人心目中的形象，进而有可能影响到自己与林妙湘的婚约。而昨日经纪大哥的劝解，他已经明白了想要完成自己的理想，就必须站在比其他人领先二百年的起跑线上，而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入赘林家。可万一自己在青楼里为了小姐出头，悍然杀人——不是都说不算正当防卫了吗——的事情叫林一飞知道了，最终会造成怎样的恶果呢？
沈天扬别的毛病没有，就是想的太多，太优柔寡断了。就在他考虑事情的社会影响与自身影响时，脑中的另一个声音对他说：杀人就杀人了，怎么地？咱杀的是恶人、是仇人，咱的行为是替天行道。我管你团练知县的，只要把咱老丈人、还有老丈人的老爹的名号一报，这帮家伙，还不乖乖把老子恭送出衙门！
而就在沈天扬纠结到底是搬出林员外的名号还是不搬出的时候，外面有个公人打扮的汉子急匆匆走进来，绕过堂下的几人，径直走到公案后头，俯身对县官耳语一句。知县登时脸色大变，青一阵白一阵，全无方才的官威。
显然，这个公人带来的消息，远比处理一起斗杀案件重大得多。
而这件比斗杀案件重大得多的事件，乃是库银失窃。
知县一脸恐慌之色，就吩咐衙役：“先将堂下犯人收押，容后再审。本官另有要事需要处理。”
沈天扬懂得唇语，适才看着公人对知县低语，就知他说的到底是什么事，因而敏锐地抓住了这一次机会：“大人，别以后再审了，今天就做出定夺吧。”
“到底你是官还是我是官？本官说日后再审就日后再——咦，你不就是犯人吗？这么着急刺配？”
“大人，如果您急着找丢掉的东西呢，在下愿意效劳。”
“你……”知县瞠目结舌，看样子比刚听到库银失窃时的消息还要震惊。
震惊就对了。沈天扬暗笑：寻常人怎么可能知道唇语这门本领呢？眼下，我就以此为机，说帮他寻回失窃金银，以功抵罪，先脱身再说。
然而就在他打着如意算盘的时候，有个人进来，破坏了他全部计划。
“知县大人，误会，误会呀。”
沈天扬就听这声音十分熟悉，扭回头一看，果然是诸葛龙晴。他刚奇怪一个女子怎么可以闯入县衙，还没人阻拦，再仔细一瞧，看见诸葛龙晴身旁的一个人，就了然了。
被诸葛龙晴带过来的是林员外的儿子、也就是他沈天扬的大舅子林妙航。
“知县大人，这一定是一场误会。”诸葛龙晴说：“这位沈官人呢，是林员外的女婿，也就是林大郎的妹夫。”
“对，他是我妹夫。”林妙航名字挺灵气，但其实是个呆子，他和间歇性聪明的纪天晖纪大官人还不同，纪天晖只是有些一根筋，而林妙航几乎就是个傻子。沈天扬曾一度怀疑，林妙航的脑子全分给他妹妹林妙湘了。
“你来干什么？”沈天扬冲诸葛龙晴低吼道：“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出事了？”
“我算出来的呀。”诸葛龙晴乜斜他一眼道：“再说，我是来帮你的，吼什么吼？”
“你帮我？”
“对啊，试想一下——”诸葛龙晴说：“堂堂林一飞大人的女婿、从九品文林郎、太学生沈天扬，为青楼小姐出头，杀死恶汉，这就叫话题懂吗？等这件事宣扬开来，会有多少人知道鄂州剑社的社主竟是如此一位重情重义的好男儿！你的名声不就越来越响亮了吗？届时，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投入你的麾下，供你驱使，岂不美哉？”
而当得知斗杀人命者乃是当今政事堂的林员外的女婿后，知县也犯了难：“可他毕竟杀了人呀。我们是法治社会，天子与庶民同罪……”
诸葛龙晴抢过话头道：“但刑不上大夫。沈官人可是太学生。况且，他不是正当防卫吗？”
“不是，不是！”旁边玉琴庄的三大金刚叫嚷着。
“那就是过失杀人。”诸葛龙晴走到公案前，用商讨的眼神与知县进行交流。
知县也明白有权势的人杀人就是白杀这个道理，更何况沈天扬的确有正当防卫的情节在里面，加上尚书省右司员外郎可比绍兴团练使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他甚至不用多作权衡，就清清嗓子做出如下判决：“本案受害者尽管丧命，但鉴于其被害前确有故意伤害他人的企图，而所谓的凶手很大程度上是出于自卫，才失手将被害人杀死，本官秉公断案，沈天扬并无主观害人企图，实属过失杀人，因而判定他缴纳罚银五百两，并负担死者丧葬费用。其余涉案人员，均属无罪，即刻释放——退堂！”
五百两罚银，还有丧葬费用？
说实话，沈天扬对这个判罚结果并不满意，原因很简单：就是他没有五百两银子，五十两都没有！笑话，他一年的衣食住行加起来也没有二十两，一下子交这么多罚银，这谁顶得住啊？
“所以我才把你的大舅子带过来啊。”诸葛龙晴如是对沈天扬说。
的确，一直花纪大哥的钱挺不好意思的，吃喝玩乐还好说，可让人家替自己交罚银，这人情欠的就大了。因此，遇到这种情况，就需要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憨厚的地主家的傻儿子来替他缴纳罚银，而这个人就是沈天扬的大舅子林妙航。
然而沈天扬对此却说：“不。我不想欠林家的。”他决定仍用之前想到的办法解决眼下的问题。他自告奋勇地向知县表示：我可以帮你追回丢失的库银。
岂料知县并不领情，甚至并不承认库银失窃一事：“你说什么呢，本官听不懂你的话。”
这就奇怪了。
但是当退堂以后，玉琴庄三大金刚不满却又无奈地离去，知县走到通往后堂的门时，却回首冲沈天扬几人使了个眼色。
沈天扬当即会意，跟了过去。
走入后堂，知县才问他：“你怎么知道库银丢失一事？”
沈天扬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在下懂得唇语。适才那位公人走到大人身边低语，嘴唇翕动，我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
“嗯。”知县点了点头，又作深思状片刻，才对他说：“大概就在昨夜，本县县衙的库房莫名失窃，所存库银被盗窃一空。”
“被盗窃一空？”
那先前进来将消息传达给知县的公人补充说：“怪的是库房的三道铁锁安然挂在门闩上，门窗更是牢牢紧闭，丝毫没有被打开过的迹象。”
诸葛龙晴闻言，稍加考虑，就问：“失窃的都是官银吧？”
“呃……都是官银。”
“既然是官银，银子底部应当都有官印。既然是昨天夜里失窃，那么眼下那些银子很有可能都还未被融掉重铸，就趁现在赶紧追回来吧。”
知县明白沈天扬的要求，因而许诺：“如果你们将库银追回，那么可免去罚银。”
“好，”诸葛龙晴替沈天扬答应：“三日之内，必定追回库银。”
待出了县衙，沈天扬不免要冲诸葛龙晴瞪眼：“你替我答应就答应了，怎么还加个时间限制呢？”
“你放心好了，三日之内必定追回，”诸葛龙晴嘴角微微一扬：
“我有五成的把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