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阿卡拉维亚：
我没有再寄给你通函。因为我知道我不再是你的长官了；我是你的指挥官，不，甚至连指挥官也算不上。
有时候，我会心痛地问自己，我究竟——究竟有没有真正地把我的信仰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有的；我想左林算是一个。但他当然不知道我，他住在埃兰克西尔郊野的小屋里，有时因为政治迫害逃到达格斯特，又有时像个英雄一样返回他的家乡——是的，我曾经这么看待他，他不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个我必须全方位地五体投地的形象。
那么，你呢？我很欣慰我竟然遇到了这么一个特别的，几乎没有办法形容的人——同我想象中左林的形象并没有二致。真正的左林绝不是怡然自得的，他面对民众的骂声与面对民众的拜服声时，有着不可思议的同样的感受。但他的内心是争斗着的，他从来就不曾把自己当作一个偶像。而现在，谁不是这样呢？谁不把自己提升到英雄的高度，以至于竟然没办法对他人产生一丝一毫的理解呢？不过，我承认，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我仍然把自己当作一个英雄。
而你，你不是，你从来就没有这样想过……约瑟夫·阿卡拉维亚，我从你的信中可以清楚地知道，你不仅是一个左林式的人物，更——我毫不夸张地说——是完全超越左林的一个人。而你没有成为思想家，只是因为你比左林更高贵——他会为了自己英雄的想法而写出一本书，但你不会。你会忏悔，你比他更加伟大。
所以，我不仅信任你……甚至崇敬你，信仰你。不过，你说过……信仰以至于崇拜的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形象。如此冷静而智慧的话，当然只能从你的口中说出……而只有你才能将它表达出来。
有的时候，我会想：究竟是什么把我同真正的左林式思想隔离开来了呢？为什么我总是如此信任自己，而从来不把他人当作人？为什么，我甚至想要杀死我的父亲？就是因为某种把自己当作英雄的执念，相信这样一种做法能够为我——带来一点安慰吗？
不过我错了……我相信这绝对是一个愚蠢的决定，但我却不得不这么做。我身不由己，我总是认为，这样一来，真正的正义和左林所强调的生命就能够被实现。我总是这么认为……但他是我的父亲。
我不记得多尔伯瑞亚革命兴起的三十年代，父亲正值青年时代，做着各种为当局所不能容忍的事：先是作为小学教师，在小学中散发偷偷印制的传单；被押进大牢之后，不知用哪一种神奇巧妙的方法瞒天过海地逃了出来。这些事情都不是他对我亲口说出的……塔格弗斯对我说了这些，他是一个真正可尊敬的人。他们没有共同的理念……没有共同的理想，解放多尔伯瑞亚不过是政治投机者口中所宣传的——并被一些青年接受，于是奔向了死亡之路。但父亲绝不是这样，他们，塞格尼菲斯特，塔格弗斯与维尔戈图申都只想逃命。革命的理想呢？全人类共同幸福的理想呢？不，他们只是因为死了新婚妻子或是父母被莫须有地处以死刑，而按捺不住心中无名的怒火罢了……
如果在平常的时候，我会斥责这些想法卑微而下流；但现在，我是在对你写信……所有的隐瞒必须消除，所有的障碍必须化成腐水，消散得一干二净。你不费丝毫力气，就能看到我是一个多么卑微又是多么可耻的人，甚至不配作为一个人活着。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试图掩盖的行为能起到什么效果呢？我必须坦白地说出我所经历的，我所感受的一切，无非是触目惊心的绝望与几乎没法形容的苦难。但在这里面……这些层层叠叠的黑暗中……我想我看到了某些光明的东西，模糊的小点，于是它们使我仍旧存留有希望。
那么为什么我要把这些微弱的光明毫不留情地拂去，掩盖，试图不让你看到呢？有什么用呢？难道就能使你相信，甚至是我自己相信——这是最关键的一点——它们从来不曾存在过吗？
我在阿格米斯的城外出生，我的母亲……或者说，我没有母亲，只有唯一的父亲。当时他没有军衔，他也不需要这些东西。军服当然也没有；那是阿格米斯第一次陷落的时候，城内城外正在遭受炮击。我不敢说我记起了什么……我甚至不记得我睁开过眼睛。唯一记得的，就是一股血的气味，直到现在还在我的身旁缭绕着，仿佛我一张口就能把它吞下去一样……结了痂的气味。枪林弹雨把我的母亲打死在父亲身边，像一棵弱不禁风的树被拦腰斩断；我不知道。父亲对我讲，他看到一张脸，是碎骨与脑浆混合在了一起，焦黑的冒着烟的皮肤，血没有流出就凝结在了血管里。那时我出生了半天——父亲把我抛弃了，他亲口对我说起这件事情。
“我看到你的母亲倒在那里了。水压机关枪把一两百颗子弹打在她的头上；她刚刚生产，甚至不能跑动。于是她消失了。我过去看时，我看到你的脸发着红，血流进你的鼻孔和嘴巴。那儿摊着一团绞肉，骨头翻在外面，眼珠停在水洼里……伊拉蒙特人看到了我。我转身走开，你就在那里，在血中浸泡了半天。”他这么对我说。
天哪，这四处弥漫的血！我所有的梦都是笼罩在一片暗红中的；现在，我的墨水瓶仿佛灌满了血。我有时会贪婪地呼吸一大口，意欲——将这种痛苦转化为疯狂的快感——但我会呕吐。我站在清晨的山岗上，微光使我清醒；可那股血的味道一直在我的身体里，在各个角落，四处穿梭，最终钻进我的灵魂——撕咬我，折磨我。我站在哪里好呢？哪里都是血腥的，我会呼吸一大口，我会自责。自己指责自己成为了一种健康有益的活动，但血却越发浓郁了。我很想看见——那个伊拉蒙特人，把那些血从我母亲的身体中全部放了出来，灌到我的身体中。如果我见到他……我会感激他，同他握手。他是最初造就我的人，而不是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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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3月19日一更。以后照常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