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袋子放在地上，很轻微地放在那里。它只发出了一阵沙沙的轻微响声，但安东尼昂斯·王连头也不抬。
“叔父，我……”我很艰难地开了口。这是我才发现，我根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站在门口，背对着走廊。走廊令我害怕，我很不舒服；我想坐下来。但我知道，我是来求助的，我不愿意坐下来——我很抗拒。
他很艰难而又不情愿地扭过头来。
“哦，是奥维德啊。”
“我遇到了一些麻烦……一些非常棘手的问题，我想我没有办法解决它……”我颤抖着嗓音，几乎冷汗直冒。
“什么？”他慌张地问我，“该不会是犯了法律？”
“没有，没有……绝对不会，没有。”我连忙摆着手，“怎么会呢？怎么可能？”
“违反法律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奥维德。但是我相信你——虽然你不是很符合我们的主流思想。我希望你勤于劳动，而不是做一个白吃饭的无业游民，奥维德。因为这简直……”
他没有说完。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简直丢我自己的人。”
“已经有了工作，但是……”
我没有说下去：见鬼！那是我自己选择的，我曾经有过工作，就是这个月的事情；我还曾经对它热情满满……我曾经把自己的全部希望寄托在那件工作上，但那件工作——我没有实现我想要得到的，我便不想再回去了。我很失望，我曾经摔下升降梯死去的那件事——我对它耿耿于怀。尽管我再也不想因为它而显出一副神经质的样子，我却很不情愿：像是我丢掉了什么宝贵的东西一样。我怎么情愿说出来这件蠢事呢？
“没有工作，没有工作，叔父。我还在谋这件事情。”
“你应该向联合公民办公室报告，”他腆起了脸，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奥维德，你应该明白这件事情了。让我想想：你是309年出生的，你已经二十六岁了。住在布拉斯柯维尔，本来就是一件有好有坏的事情：我本来以为它能磨练你，现在看来——你却在那里沉沦了，一蹶不振。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啊，奥维德；同样，我相信你有解决它的决心……但就是下不去决心受苦受累，是吗？”
“那么我该找什么样的一份工作呢？”我尽量保持自己的语气不至于听起来那么刺耳，因为已经有一团无名的火在我心里燃烧了起来。我很排斥，不知是在排斥什么。安东尼昂斯·王站了起来，面对着我。
“你应该向联合公民办公室报告，请求前往最苦、最为受累的地方贡献你的力量。联合社会，奥维德，它需要建设和人们共同的奋斗；而你却不是……你身为公民，就要首先知道奉献，而不是胡搅蛮缠的索取……我想你一定明白，我也相信你是因为找不到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而烦恼。但是，奥维德，哪里有称心如意这一说呢！联合社会的每个工作岗位都是有它的意义的；或大或小，但总归是有意义的。像你这个样子，如果还继续下去……那将会怎么样呢？”
他说得慢条斯理，那语重心长的语气好像显示出他是一名年老的智者。事实上，他的确是年老的；他是我的叔父，但年龄甚至比父亲高出三四十岁。他已经接受了五次到六次的集体转移，而那个形状奇异的秃顶显然是他特意弄出来的造型。可能，每一次新生之后，他都会在第一时间从义务医院走进形象医院，花上两个月的工资改造头发的生长方式。
“我知道你可能在某些方面不同于别的联合公民，但这并不代表你们履行义务的方式不相同。所有的工作，只要有利于联合社会，尤其是联席政府的巩固发展；它们都是有价值的，你尽管去做！你可能没有接受义务学校的教育，在比较晚的年龄考上了大学。但我要告诉你：大学是一个能够败坏孩子们的品行的地方，当时我极力反对这件事；但你本身的特点，以及你父亲的遗嘱都清楚地表明他希望你能够进入一所大学。
“本来我可以强制要求你不能进入大学的，但你父亲的遗嘱已经生效了——我很后悔，奥维德，我不该管那么多。我应该运用我现有的一些权利限制你，即使限制你也是有可能的。但我不能那么做……社会规定了这些，联席政府规定了这些，奥维德。但现在补救还不晚，你需要现在开始贡献。”他停下来看着我，似乎在期待着我的表态。
但我已经几乎无法忍耐了。我几乎要说出一套完全不同的说辞，但又担心安东尼昂斯·王会生气。
最终我只说出了一句话。
“你的看法完完全全是错误的，叔父……”
令我很诧异的是，安东尼昂斯·王好像早已经预料到了我会说这样的话。他急于显示老者的权威和娓娓道来；现在他做出一副更为威风的样子，已经准备开始发表另一篇赞颂联合社会的宏论了。
我没能够等到他开口说话。郁积在我头脑中的东西太多了，我甚至奇怪地感到一些轻微的胸闷。我抢先发了话，但说完这些之后我就后悔了。现在呢？现在我却一点都不后悔……我好像就是该说这些话，早就该说出来了。我根本没有一个说话的对象，只有在纸上记录下早已经变了味的那些话——早已经消散了的，拼凑起来的话。我写的很慢，我甚至不能表达出应有的情感，那种已经把我逼到绝路的——情感，是表达不在那些讨来的纸上的……
“你的看法是错误的……我想你根本就不了解意义和联席政府真正的用意所在。我想，安东尼昂斯·王……叔父，这些都是扼杀人的手段。而公民是一个强加的身份；我们不该珍惜这些，而应该……应该……”
“应该什么？”他提高了音量，厉声问道。
“我不知道……”一瞬间，我又变得说不出话来了。
“不，奥维德，你产生了非常危险的东西……现在就要把它从你的头脑中清除出去。重点不是这个，奥维德，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和布拉斯柯维尔的流浪汉们混到一起去了，和他们一起破坏公路设施？是不是和他们一起，一起……诋毁……诋毁联合，伪造一些卑鄙可耻的谣言？是不是，奥维德·王？你怎么可以……”他字字紧逼，我像是被狠狠地压制住了；他的躯体也好像变大了……遮蔽了整片天花板，耳朵刺得生疼。
“不，不，这是诋毁！……”我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
“不，奥维德·王，你已经违反了公民的道德底线……你竟然怀疑社会。这是不该的；绝不应该的。我真后悔你没有接受过普遍的义务学校教育……你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现在这个德行。大学果然是一个容易使人变得危险的地方，不，我明天……明天就要把你送到义务补习学校去，学习联合的历史。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在这里和我逞能……”
我怎么怀疑社会呢？我没有怀疑社会。我不想啊！谁不知道我是个联合公民？难道我不知道吗？我为什么要怀疑？根本就是件荒唐的事……果然，现在我也开始后悔我说的话了。本来就不应该说出口，这些不是我想说的，我想说的是另外一些。但是只要我一开口，这些语不成句的东西就像被关了很久的囚犯一样全都急急忙忙地奔出来了……很奇怪，我很后悔。我真的不应该开口。
“我……我……”那时我也说不出话来。我只是在低着头，干巴巴地瞪着那双烂了头的合成便靴和金属地板上掉落的一个识别块。
“还有，那个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难道你有礼物要送给我吗？”
哎呀！我那时只想逃走。我真的后悔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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