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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害怕死亡吗？我说的是你，你自己，害怕吗？”我问他。
“怕。”他的目光聚焦在稻草上的一个黑点，不曾移动一下，“我很怕，很怕。死亡代表黑暗，像没有光明的冰窟窿。人呆在里面，感觉不到寒冷和黑暗，甚至不知道有寒冷和黑暗。很可怕，很可怕。
“但是同时我又能说……我不怕……”他仰起脸来面对我，“左林是这么说的。我读过他的一本书，在别林西斯特印刷的书。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我甚至对祖父说，我不怕死亡，我要把生命交给人类共同的理想……交给自由的世界，还有人民共同的权利。我对他说，这些事是高尚的。
“‘多么傻啊！’祖父只说了这一句话。有一天，我又在读那本书的时候，祖父走到我身边，说左林说的都是一派胡言，都是左林自己精神发狂的产物。
“我怎么能相信呢！”他不住地摇着头，“明明……那么有道理，那么激动人心。祖父明明也整天读左林，读殖民理论和统治理论。他怎么会不相信呢？……我实在想不到！”
“可是我现在不相信了。我越来越怕，越来越怕。我想这是不好的，但我没法控制它。现在我想起祖父，他孤独一个人生活在家里，过着贫穷的生活。祖父会不会也死了呢？他当然怕，他说过他怕。他说，没有必要做这种掩饰。而我那时不相信他说的话。现在他要是死了，他肯定会害怕得要命。”
“代表黑暗？代表寒冷？”我闭上眼睛思考，“黑暗和寒冷？”
“你认为我是奇怪的人吗？或者说，有一个方面是奇怪的，是不像一个人的？”我突然问，“你认为这样吗？你一定要说出……你有这么感觉吗？”
他点点头。“我感到你不怕死亡。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惧怕死亡。”
我用双手抱着脑袋，痛苦地弯下腰……
……
这是一件徒劳无功的事情，描述这些“人”的表情与动作，说出的话，痛苦的眼泪和神经质的笑……我睁大眼睛望着他们，他们会渐渐地愣住，骂我，远离我。“怪人，怪人就是个怪胎！”接着，我会一个人坐在监牢似的军营一角，并不是不知所措，而是在近乎神圣地远眺，望向大概三米多高的墙外。墙上有一个缺口，小得如拳头般大，仅仅能容纳一只老鼠费力地挤过去，可能还要损失自己一身柔软的皮毛。但视线可以透过那个洞，我会把双眼凑上去，让墙外的光线和墙外的天空映照在我的视网膜上，我不觉得欣喜，却感到一股莫名的怅惘。那是外面的天空，那天空的颜色是纯蓝的，是蓝得几乎透明的天空——我不知道天空外是否也是宇宙，是否有那早就消失不见了的月球——但那蓝色显然不同于监狱墙内的方形的天空。那有形状的天空是肮脏的，是布满灰尘和污秽之物的天空，灰白色的云朵蠕动着，在棚子的四角盘旋，久久不散。但隔了一堵墙的天空却是如此湛蓝，云朵都几乎消失不见……只有最远处的地平线被笼罩在略微暗沉的灰白色中，而那里会不会又是一座军营？
人们不会凑到这里来，因为这里是厕所的背面。听他们说，夏天时，这里有一种昆虫叫“苍蝇”，专门以人的排遗物为食。当我毫不犹豫地发出疑问时，他们便大笑——傻瓜！你是傻瓜！——这种不明不白的指责经常强加在我的身上。在经历了骂声和嘲笑声之后的我，又龟缩在这个角落里，将眼睛凑到洞口边时——我会想，那种昆虫会是什么样子呢？
首先，它的全身一定布满了分解酶和摄入口。这样它会把排遗物中的能量——也就是用以生产电能和有机物的东西——摄入成为自己的能量。但这一过程是怎么实现的呢？抱歉，我不知道。它会是什么样子呢？我同样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未知之物，为什么呢？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所不知道的，都是别人所厌恶的，却被我所欣然地想象着的呢？而为什么我从来都不感到忧伤……我只是感到恐惧。
而忧伤又是什么呢？
“你不会哭泣吗？”有一次林契这么问我，“你怎么不会哭泣呢？”
“我会，”我说，“我曾经的确会。”
“但是你现在不能了吗？不是吗？”
“是的，现在不能了……我不清楚……”
但是又为什么会感到恐惧呢？究竟为什么会感到恐惧呢？如果说我怕死亡？我……
不过我不是，我敢肯定，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呢？为什么会感到恐惧呢？我不知道，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我记得我曾经模糊地明白过自己为什么而恐惧，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同样，那时的思想是根本无法找回来的，现在这个问题也无从解答。那是……那还是在大学的时候，我想，我一个人潜进资料室翻找我想要的那本史前著作——它是论述何为联合，又是何为自由，何为联合组成因素的一本书。它是用古英语写就的，我不得不动用我所有的本领去试图理解它——当然，我明白这本身就能够成为一项罪名，“阅读除了联合语外的任何语言所构成的句子、段落或是文章，或是书籍，都构成试图危害联合文化与国家罪的罪行。”另外我知道我还触犯了另外一项罪行：“试图阅读并理解联合30年前出版的任何文字，都构成试图危害联合文化与国家罪的罪行。”作为代价，我会被剥夺公民身份，也就是——被剥夺生命。
我知道，我需要学习《联合历史》和《集体主义教育纲要》。作为社会学的大学生，我需要学习这些。它们根本就没有什么用。
而就在我回到教室面对专员时，我不得不向他撒谎——也向自己撒谎，并努力使自己相信这个借口。我承认我到资料室“查阅了《联合历史》的联合语版注释”，主要的原因是“自己对于联合历史的理解不够充分，而又无人可供我提问”。说出这话之前，我突然明白了恐惧是什么……最关键的是，为什么恐惧。
可我忘记了，我只记得，那是一种灰色的，接近死亡的灵魂的静止状态，我需要——我什么都不需要做，那就是恐惧。我什么也不需要做。
那么我只能继续下去，继续自己的讲述了。接下来的则是完全不同的，我体验到了极为特殊的心理状态——渐渐地有了那模糊的感受。
PS：1月29日一更！作者已放假，预告一下，2月1日至2月10日每日一万字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