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是的。现在的光线太暗了。
我决定开始记录——再一次记录，一个月前草草结束的那些手记，我现在已经不想翻开它了。现在是傍晚，从仅有我一人坐在这里的黑暗的家中，可以看到密封窗外的天空，同我的眼睛之间隔着三层玻璃。暗红色的太阳悬在紫黑的天空边缘，从我坐的椅子上正好能够很清晰地看到。
而在平常的时候，这个钟点的太阳已经没法再看到了。通常我偶然向手掌大小的窗子一瞥时，窗外永远是漆黑一片的。这是光暗的对比太过于强烈的缘故。在维尔里斯的大街上看不见高楼大厦发出的光。
维尔里斯的楼房，几乎都是在联席政府的计划中建造的。光只能从密封玻璃外向内传播，反向却不能——这就意味着夜晚的维尔里斯，大交通线上永远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但在辐射污染源大幅度爆发的年份，抬起头来的时候，隐约能够看到微光闪烁，城中的人沉默而死寂。外省人来到这个素以文明著称的城市，一定会感到新鲜无比吧！事实却不是这样的。这座装了一亿两千万人口的巨型城市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来总是一片黑暗，像是一座死人之城。但人们却确确实实地活在其中，生活在密闭的楼房里啊！屋内的光照太强烈，我们的眼睛越来越不能适应暗光。这些用上了几百年的“新材料”耗费着极低的能源量，制造了遍布世界的、没有一丝温度的白光。惨白发冷的光，在所有地方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地照着。
但是我——我现在用不上这些东西了。现在是七月底，我却过早地用光了政府配给的固定用电量。没有财产的贫民们，当然也包括我这个无业大学生——在不交“自愿电费”的情况下，每个自然月，可以无偿地领到固定的用电量。
这当然是和生存权一般无二的权利，可是我发现，现在还有五天时间才能迈入八月，而在这么长的时间内，我是要在这扇唯一在白天透着微弱的红光的窗子边上度过了。
另外仅有的灯，说来好笑，竟然是楼房自带的应急灯：它们用小型核燃料电池作能源，已经在这里亮了二百多年。二百多年！当我父亲从另一个不知名的卖家那里买走这套屋子时，它见证着当时才二十多岁，仍然志得意满的父亲。它见证了父亲一百六十五年的生活——一直在这里，在这张现在看起来还崭新的桌子边上。它的光微微泛黄，我凑近它的时候，还能感到一股暖意。现在，那张桌子被我稍微挪了两下子，而这盏还要几百年才熄灭的灯正照着我的铅笔和文件纸。就在这里，我还在艰难地挪动着这根笔。
只可惜，剩下的五天我只能一步不挪地坐在这里挪动铅笔了。我的确有无数要写的东西，我已经几乎适应了用手写字。疼痛感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回忆和思考带来的“变慢的”时间——是的，不知不觉间，小窗子外亮起了暗光，又在不知不觉间熄下去。速食丸堆满了桌子的一角，但我几乎从不向那里伸手。当我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而感到一种已经不再新鲜的饥饿感时——我会把手伸过去，拿来一团塞进嘴里，狠狠地咀嚼，接着拿起罐子和同样配给的饮用水一起灌下去，继续挪动我的铅笔。
除了书写我还能做什么呢？
是的，我忘了说一件很重要的事。在一个月前那次永远也不会忘怀的旅程后，我把能搜集到的全部大大小小的有价证券和现金交了出去，预付了“这台电脑和我用过的几乎全新的托管系统”一半的价值。古里斯丹特，那个老板，把它装进一个集装箱里交给了我。他拍着胸脯说，“绝对不会出乱子”，并鼓励我——把它投进大交通线的物品运输系统。我当然不会那么做。他在我临走时开了一张黄不拉叽的票子，把我的住址登记上去，并用他自以为高明的话来威胁我“不要想着蒙骗他”，并清楚地表明那时他将“采取必要的行动”。
简直愚蠢。我把它放在一辆简陋的原始电车里，咣当咣当地运到了这里。在这里，我自己一个人摸索着把它摆好了，躺了进去，机械臂把那些电线接到我的后颈那块神经芯片上。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去里面闯一闯”，因为我还没有能够“做必要的考证”——是的，是的，我的确那么想！一种奇怪的、从未产生过的情感从心里浮现出来，它带给了我一种离奇的感受，竟然使我感到满足，感到温暖。
“永不满足”，这一教条伴随着新一代联合人的成长，这“代表着年轻一代可敬的开拓精神”。我曾经坚信这一信念。我对“第六日”的接触，是的，是建立在研究它的基础上的。我在自由大学主修历史学，兼修心理学——当然，历史学在现在是一门光荣的学科，它仅限于研究联席政府的光荣历史。如果不研究这些光荣的东西，它本身就不再光荣了——是的，大学甚至不允许我们这些学生们了解联合历之前的“反阿泽利亚联盟”，要知道，难道那个组织，联席政府的前身，算不上一个光荣的存在？
总之，光荣和耻辱现在已经被我抛在了脑后。一切的情感都指向了那台B51，仿佛它能够带给我一切，只有它能够带给我真理——真理，对，真理！我突然想到了这些。这些之前一定存在，我隐隐约约地感到，它们就存在于“第六日”中短暂如火星迸现的快感上，那些短暂的“作为人的知觉”上——是的，是的！所以，我把它带回来，抵押出去的那些证券和现钱突然不再那么重要了，要知道——我辛辛苦苦经营到的东西仿佛不是我作为一个人而挣的，唯一的使我感到“丰富”的时刻却存在于那片“精神毒品”中。那时，我相信我已经有了隐约的坚定，隐约的信念，要把这条路走下去，要探求一下没有人敢探求的地方，没有人知道真理的地方。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坐了进去，躺了下来。那是半个月前的事了。我的手指颤抖着，伸到那台主机的后面板上，打开了电源——它发出悦耳的呜呜声，简直能够催人入眠的呜呜声。就在那时我瞟了一眼显示电量的信息，电量正在飞速地流失……不管了，谁又能管的着呢！配给的电量，哪怕十分之一，我也总是用不完。我躺了进去，像我前面所说的那样，指挥着机械臂把接线接到神经芯片上。因为我早已经预料到了即将到来的疼痛感，它反而显得不那么强烈了。
我最后的记忆，是那银色的金属壳和墙壁上的发光片。它们都在闪动，飞速地扭曲着消失了；接下来是声音，呜呜的声音，我不记得那是老式主机的运行声还是托管系统关闭的声音了——总之，接下来的记忆，持续了半个月的记忆，仍旧是我永远不能忘记的，如果我哪一天想要忘记它的话——就用最严厉的酷刑折磨我，是的，我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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