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走过两排全副武装的士兵，到了一个由围墙和机枪堡垒包围起来的要塞里。这里据说距离“前线”只有十几公里了。
他们叫我“阿卡拉维亚下士”。其实我没有任何的军衔，我只是一个临时补充的列兵。他们之间的谈话，我即使听不懂，也要竖起耳朵去努力地理解。
“那边的城市是路卡·勒西·莫诺斯。”一个姓帕夫利斯的士兵说着，“我曾经，曾经在小时候住在那里过。”他指着似乎很遥远的地方亮起的一片微光，小声地说着。
“嘿，达格斯特人，不要显摆你的知识了，小鬼帕夫利斯！我问你，你到过埃兰克西尔吗？”
“没有。再说了，我不是达格斯特人。”
“那你就闭嘴。”
“为什么闭嘴？”
“我就是让你闭嘴。”
“我不是达格斯特……”
他们不再做声了。一股奇怪的气氛在士兵们中间产生，并很快地蔓延到了各个角落。每个人都变得脸色苍白，在夜晚的寒风中大睁着双眼，四处张望——我不知怎么地，想到了街口那个阴暗的小店里，等待着进入“第六日”的人们。他们的神态如此相像，我却找不出确切的原因来。
巴塔·布里扬斯克，这个维属阿达里亚人，一名魁梧、却明显不足二十岁的年轻士兵，从行军背包里掏出一团烟草，扔进摘下来的钢盔里。他划着了一根火柴，丢进那堆劣质的烟草中，火焰和烟气腾地冒了上来。接着他拿出一只口哨，开始吹奏一支抑扬顿挫的乡间乐曲……那声音是那么优美！同一个队伍的士兵都扭过头来，喝着彩，鼓起掌来。我就坐在他的身边，不停地揉搓着因长时间行走而变得几乎无法动弹的小腿。“巴塔，好样的！”一个高个儿士兵站起来，接着有很多人涌过来——每个人都只是为了吸一口美妙的烟气。军官冷冷地坐在他的马上，向我们这边望过来，露出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微笑。在这个要塞里，人们享受着最后的空间——可能，能够自由地生活的最后的时间，即使这自由是渺小的、被巨大的手限制着的可怜的一点点自由，也会被看作天赐的甘霖。是这样的。
帕夫利斯，这个可怜的孩子，一言不发地望着我。终于，他站起来，向我这边走来。我向他寒暄，他也似乎很不好意思地向我问好。
“什么时候加入军队的？”我轻描淡写地问着。
他说着说着就哭了。我不知所措。他描述道，自己是达格斯特出生的人（说这句话时，他努力地捂着自己的嘴巴），在莫诺斯，那个就近在眼前的城市，度过了自己的童年。但他的父母都是维斯里克人种——帝国在占领了南达格斯特之后，迫使所有适龄的维斯里克人加入帝国军队。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当了兵。他向我诉说，自己在当了新兵之后是多么痛苦，是多么不适应士兵的生活！“我抱着母亲，母亲非常爱我。之后我就一去不知所踪。在这里有半年时间了，这里的所有人都厌烦我，所有人都对我严格得要命！”
我震惊了。这样一个仅仅同处于一个连队的陌生人，连我的名字都不能正确地说出来，竟如此无遮无拦地向我敞开心扉！
听他说，之后他听说家里的人们迁到了南方的港口，维斯里克的第二大城市特里莫斯。他的母亲曾经给他寄过家信，但甚至还没有交到他的手上，就被同伴们恶作剧似的拆开了，在连队里传看——最后他拿着遍布皱纹的信，“哭哭啼啼地，一个人钻进军营的角落把它看完了，还要忍受路过人们的讥笑”——天哪！但是他并不抱怨他们。“他们只是想要恶作剧，”他笑着，“我不讨厌他们。”
在那封家信里，母亲告诉他现在家人在特里莫斯的工厂中工作，他从南方归来的哥哥在那里经商，日子过得“无忧无虑”。他还说家人最希望的，就是他赶快服完两年兵役，赶快回到家中团聚。说到这儿，这个漂亮的少年又抽泣起来，“我怎么能呢！明天，明天早晨，达格斯特人就要把我杀掉了。我永远回不去。我有什么办法！”他还说他再也见不到母亲了。“母亲非常爱我，”他补充道。
我看着他，我也不能帮他想办法啊！是的，距离我们发动第一波攻击，据长官说，还有三个小时。凌晨四点就是我们从莫诺斯隘道，那狭长的入口，强攻达格斯特的第一座堡垒。据说我们，包括杰特和帕夫利斯，会被编入第二梯队。据说这是在第一梯队爬出战壕向上冲击之后，我们将要发动第二轮攻击。而第一梯队是什么呢？他们大多是囚犯和达格斯特人编成的队伍，零零散散，经受了非常严酷的训练，仍然军心涣散、不成纪律。所以，督战队会在那时监督他们的冲锋。
这说起来好听，其实——只是行刑官的另一种叫法而已。督战队，也就是宪兵队，会端着机枪——这些火力强大的机枪不是瞄准重重铁丝网和堡垒后的敌人，达格斯特战士，而是瞄准着战壕里的战友们。只要他们“比鹰隼还要狠毒”的眼睛，看到一个因畏惧和良心受到谴责而拒绝冲锋的士兵，他们会“就地正法”以“端正军心”。
我从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一种人。我无法想象当一个被强征入队的孩子可怜巴巴地望着遍布鲜血、恐怖和死亡的前方而双腿发软不敢行动时，留恋着虽然流遍了污秽之物、却仍然让他感到温暖和安全、曾经在几秒之前还拥满了紧张的难友们的战壕时，一个宪兵会忍心举起枪，照着他的脑门或是眼睛狠狠地扣动扳机。这该是一种怎样的兽性！
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士兵们似乎并不讨厌宪兵。“我多么羡慕他们的工作”，有个人这么说着。还有人认为，这些人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因为若是他们不能很好地履行职责，他们自己可能也得被残酷地折磨致死，甚至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这就不是一个逃兵能够忍受的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十分厌恶这种丝毫没有人道的活计——厌恶至极。
这些——战壕、宪兵和达格斯特人的堡垒——成了临阵前，这些素不相识、在几天前才编到一起的前锋士兵们谈论的全部话题。遥远的地方，温暖的“家”中，那些东西士兵们似乎都闭口不谈，仿佛是努力地不去想这些事情。吹笛子的乌里斯丹，这个脸上有一道明显的刀疤的“凶狠的”雇佣兵——经历了侵略南达格斯特的老兵们，在向新兵们传授如何在冲锋时生存的技巧。他们还讲了一些自己了解到的事实，关于他们的敌人，达格斯特人。我饶有兴味地听着。
“达格斯特人作战时凶猛残暴。小伙子们，当你们端着枪侥幸冲进他们的战壕里时，他们会用各种手段同你们拼命。他们极其热爱他们的民族，热爱到了一种近乎病态的地步。当你们在战壕里懒懒散散地唱着军歌时，你会听到——那边达格斯特人的国歌简直能够把你们全部吓回去。他们会用毒气，当他们判断己方的人数比你们要少得多时，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和你们同归于尽。他们用同伴的尸体当作沙袋。他们会用亮闪闪的刺刀，并且用得比你们好……”
我们在要塞里吃了一顿饭，每个人都吃到了热腾腾的烤鸡。那味道简直令我难忘。我一个人领到了一只足以塞满我的肚子的烤鸡，仍旧感到吃不饱。说实话，那是我第一次吃美味的禽肉——真是太令人难忘了。它比速食丸，甚至比鱼干，还要好上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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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明天献上地图……作者精心绘制的……手绘地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