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一次操练过后，每个人都忙着休息和辱骂蓝胡子的时候，我看见林契一动不动地坐在泥土路旁的石头边，像个死人一样。我凑过去，想要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他连眼睛都没有闭上。他看见了我，嘴角抽搐一下，就开始想要用各种方法来避开我——甚至要拔腿就跑。他松弛而虚弱、浮肿的身躯笨拙地扭动着，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我做了一个善意的手势，示意他不要害怕——他似乎看不懂。
“林契！”我低声地唤了他一声，“林契中士！”
听到这句话，他的全身都像被电击了一样，愣愣地望着我。他不再害怕了，任由我走到他身边——我才发觉这个人的全身散发出一种恶臭，令我晕眩的奇臭。那是霉菌滋生的味道，那不该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可我再看一眼他的衣服，我就知道——
“来干什么哪，孩子？……”他试探性地朝着我咕噜咕噜地说道，接着拼命地咳嗽了几声。
“我想和您对话……您……”
他低下头，眼泪落下来。“谁都不相信我！……哪有一个要和我对话的人呢？”接着，他朝着我摆摆手，“不用。不要。我不希望和别人对话。”他望着他的肩章，用粗糙的大拇指轻轻地拂去灰尘，夕阳映在它釉质的表面。“快走开！”他的语气简直恶狠狠的，“走开！”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出乎我的意料，他没有继续赶走我，而是用近乎偷窥的眼神朝我望了两眼——打量了我一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约瑟夫。”我信口雌黄。但我很快想起，我就应该叫这个名字——我曾经叫这个名字。
“约瑟夫。”我又神经质地重复了一遍。
“我是说你的父姓。”他语气低沉，喉咙中还有某种东西堵着，使那里发出一些咕噜咕噜的恐怖响声，“我是说你的父姓。”
“阿卡拉维亚。”
“很好，很好……”他渐渐不做声了，却把肩章小心翼翼地取下来，放在红润的手心里抚摩着，用手指的指纹一遍一遍地摩擦着它的表面，那枪尖的形状闪闪发亮……
远处有人大叫：“愚蠢的蓝胡子万岁！”
接着是那永远不变的下流腔调：
嘿，中将好！
我们知道您是救星，
带领我们吧！
“皮条客又发话了！他是救星！”
接着一个矮个子士兵跳上石头：
“我是你们的救星……是你们的中将……”
林契突然睁开眼睛，满脸困惑和愤怒的神色。
“他们知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们知不知道呢？”
“他们在辱骂中将。”我简短而清晰地回答。我看到林契像被打了一针强心剂一样坐直了，眼睛睁得如铜铃大；他握紧拳头，把肩章迅速而漂亮地别在肩上。我看到那肩章上写着一行字：“多尔伯瑞亚革命军，格德鲁克荣誉勋章”字样，那勋章显然已经经历了数年的风雨，显得那么陈旧……就像草纸糊成的一样。
“你不能理解他们，是吗？”他问道，“你能不能理解呢？……”
“我不能，不能。”我如实回答。
“他们都是被挖去了心肝的人，”他的语气变得严厉，嗓子眼中的异物仿佛也在那一瞬间消失了。“他们都是没有任何良心的豺狗。多尔伯瑞亚人都要感谢中将，都要感谢中将的一切，不管他们是谁，他们住在哪里，他们是士兵还是人民……你知道吗，你和我一样，是革命军的一员？你和他们一样，都一样？……你知道吗？”
“我……”
“我从十五岁起就跟着中将。当年我只是一个孩子，他还是个年轻人；我是他的手下，虽然我从来没能见过他。我坚信，坚信他能拯救多尔伯瑞亚和这里的人民。我坚信，不论别人怎么说！现在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了，不奇怪，毫不奇怪！……可是我们还是需要他。中将受了多大的罪！……”没等我回答他的问题，他便激动地开始叙述，双眼炯炯发亮，“他们都是什么呢？他们都算得上什么呢？他们有什么用，他们又能为中将做些什么呢……”
“我信仰中将的一切，阿卡拉维亚。”他突然亲切地叫我，“我信仰他。我是格德鲁克人，我们没有不认识维尔戈图申的。他的名气，他是个英雄……我不相信，如果我现在回到格德鲁克，人们会像那些疯子们一样，侮辱他，侮辱中将。我不敢相信，若是强迫我相信，我非死不可。”他垂下头。
这个人出乎我的意料，几乎不给我任何说话的机会。于是我一直听着……
“我是一个情报员。我长得很小，背着篮子，不知不觉地将文件纸偷走；修理发报机。发报机的声音响着，我拿着一支铅笔记录！你们谁能理解这种感受，谁曾经一刻不停地写上一天一夜呢？”他把双手举起来，像在举行一种宗教仪式，“我忘不了小时候的年岁。母亲！母亲不知道我是情报员。她不知道，如果我的事败露，我们全家就要被吊死在安斯菲的河堤上。那里经常吊着‘意见激进’的人，蓝衣士兵站在那里，那些人就像风干的兔子一样摇晃着，向左，向右……向左，向右……
“但我被抓住了……我被抓住了……我忘不了那一天，我被捆绑着双手押上安斯菲河的渡船。远远望去，那里吊着的人中，我仿佛望见了母亲……那时我想大叫，我的双手是那么瘦弱。绳子在我的手臂上留下了伤口，因为我一直试图挣脱，试图用手上的皮肤把绳子磨断。我的个子是那么矮，所有伊拉蒙特人都认为我受了冤枉。但他们错了，我的确是情报员……我的身上有铅笔，有革命军的信。我会被枪决。我知道我会被枪决。
“那天我被抓住了。我真的认为自己要死了。中将竟然来救我——我从刑场上看到了他的眼睛，在槐树的树枝上伏着。怎么能想象，那时我是多么激动！我甚至能够挣脱绳索跳起来！他和游击队员们一起来救我了。伊拉蒙特人去追赶他们，而我自己逃走了……我逃走了，做了五年的流浪汉。”说到这里，大滴大滴的泪珠从他的脸上滚落下来，泪珠是浑黄的，掺杂着泥土，甚至虱子。他把脑袋伏在双臂间，手臂上全是伤痕……但他望着勋章，一句话都不说。我也说不出一句话，刚刚想要回答的问题，我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这些都是真实的吗？我相信这是真实的，但没有丝毫证据。因为我之后问过两名诚实的军官，他们都表示这个可怜的人是；六个月前加入军队的，还是被动员大队拉了进来，当时这个人哭哭啼啼，令人厌烦。这六个月里，他变得越来越消沉，那中士军衔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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