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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旧坐在这里,但我可以肯定,我已经变得完全不同了。

如果从前有什么值得怀念的地方,就让从前的那个人去怀念去吧;现在,我清楚我需要去做的事情。一件极其紧迫和重要的事情,一件争分夺秒的工作,一件超越生存与死亡的所谓事业。

因为我找到了真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晰一切,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眼前没有了任何的障碍。从前角膜上要命的阴翳被一扫而空了,现在色彩和条纹涌动进我的脑中。我变得幸福极了,我想我终于找到了它。而我自己,则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快乐——精神的快乐。

大街上全是傍晚外出的布拉斯柯维尔居民。我从这个小小的窗户,可以模糊地看到歪歪扭扭的黑影。我是完全没法想象望着他们的感受的:即使看上一眼,我也会发疯的。即使望着他们的背影,他们肮脏的,故意弄脏的衣服,我简直会觉得污秽不堪,一切都污秽不堪。肮脏的东西占据了所有的角落,幸存下来的,只有这一间斗室,这一间仅能容三个人坐下的地方。其余的是灰暗的世界,是灰色和黑色交错的,窸窸窣窣地蠕动着的茫茫的浓雾,而这间屋子里有着彩色,有着我绝不愿放弃的——

如果我想的话——我还可以回去,但我已经不允许自己回去了。

昨天,古里斯丹特看望了我,并给我带来一些用以解决长期滞留在“第六日”中后遗症的药。那些药被我扔在铁架床的床头上,我理也不理会它们。我所想的,和我手上所做的,完全不是一码事——根本不一样,令我难受,这种感觉令我懊悔,令我痛不欲生。

两天前,我刚刚醒来的时候,我浑身发抖,整个世界的凉风好像都在向我的身上吹来。尽管裹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保暖服,又是呆在十五摄氏度恒温的掩体里,我却仍然有一种冻僵了的感觉。浑身上下几乎皮包骨头。但我唯一害怕的不是我会死——我害怕的是义务医院会找上门来。万幸的是,我的健康状况好像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糟。躺在用纤维絮塞满了的托管系统的空壳里,仅仅半个上午的时间,我的体温就恢复了。而后,我处于一种精神极其紧张,近乎发狂的状态——我没有镜子,但我可以想象,我的脸一定苍白得像一张纸。

就在今天早上,脚步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响起来。一个人在敲着我的门;而我还躺在自己制作的窝棚里一动不动。“奥维德·王!”他悲哀地叫着,样子几乎已经走投无路。“奥维德·王!”

太久没有听到别人叫我的名字了;以至于刚听见这几个字的时候,我猛地一个激灵,甚至有那一刹那认为有人要杀我。但理智还是控制住了我,我颤抖着坐起来,为他打开门。“奥维德·王,”见到我,那个人很欣喜。但我却有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悲哀和颤动,可能是我太久没有见到一个人的缘故了吧?还是因为这个人的某种气质令我吃惊?

瘦骨嶙峋——这是布拉斯柯维尔流浪贫民的特征,长期的不注意饮食和酗酒积存下的隐患因素,终于会在一段时间之后集中地爆发出来,像是这具形体对控制他的人仅能做到的反抗。那一瞬间,我还以为是某个鬼魂找上了我。

但那是一种亲切的感觉。他让我看到了最为可怜的景况是什么样子——不错,如果说世界上还有哪个人比我还要可怜的话,可能,就是这个人了。即使是我,也根本没法字

这是达特·赖斯,他几乎已经完全精神失常了。当他问起叶伽的情况时,我想了好久,才想起他被我亲手埋葬在了排水渠边的地里了。我没有任何的悲伤发作出来,反倒他却痛哭流涕。

“我们都是孤独的人啊,奥维德·王!我们都是孤独的人啊……”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任由他的哭喊掩盖了抽风机的呜呜声。眼泪,混浊的眼泪滴在地上,他简直是在撕扯自己的头发。

“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呢?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呢?我们明明,我们明明都是最高贵的人的!我们明明可以享受一切!奥维德,难道你不生气吗?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我无话可说——我感到尴尬,一种之前没法想象的尴尬。我想赶快结束这个话题,问他:“你是不是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

没错,我完全变了;变得完全不同了,变得令以前的我看到后,会厌恶不堪,正如我厌恶那些流浪汉一样,厌恶马克西姆一样。

墙壁还在发光,我看见了一行字:

“联合社会是最伟大的友谊”

向下看去,又有一行字:

“联合公民是最幸福的人类”

马克西姆又出现了,我要躲开这个可恶的东西。我扭过头去吧,再也不回头了。达特·赖斯呢?那种尊敬和亲切完全不存在了——因为我看清了他的目的,他想要住一间屋子,和我分享救济。这种想法令我厌恶,我把他赶出了我的斗室。

但这个做法,这个做法令我自己痛恨自己,令我根本不能原谅自己啊!

迷惘——这个词不足以描绘我的心境。因为首先还有另外一种积极的因素在自己的内心里涌动,不断地相互撞击着,使自己感到自己被完全摧毁了。

的确,我听说过这样一个事例。我出生的时候,维尔里斯被一股恐怖的浪潮所席卷。一个人,一个同样是联合公民的人,取下了自己的识别芯片;在那个恐怖的行为之后,他用着原始的武器四处制造爆炸和死亡。俄苏尔遍布的地下管道是他的家,而武器库和供应商则遍布着整个维尔里斯;他杀了一个人又一个人。他不停地杀人,几乎每分钟就有一个人死在他的手里。无数人借他的机会发财了,而他只是想杀人。他什么也不知道——可能他是最为纯净的,他拥有最纯净,最初始的愿望。但我认为,这是一种无可救药的堕落:完全屈从自己的破坏欲,几乎没有尝试过反抗——即使明白反抗会摧毁自己,仍然要反抗。

可是现在我有了新的看法,这个看法虽然是可怕的,但却更加合理。他在用别人的生命,延续自己对生命的认知。在他看来,若是没有这一股执念似的欲望,自己是活不下去的,是无法存在的。若是没有这样一股愿望,近乎癫狂的热血,他是感觉不到自己活着的;权衡起来,或许他就选择了这条路。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我理解他;我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支持他,如果不考虑杀人的因素的话——即使考虑也没有什么,因为“死”在他手下的人,从来就没有真正死去过。

半梦半醒之中的绝望是最为压抑的,最为可怕的。在这几乎没法形容的恐惧中度过了两日两夜的我,回忆着更为恐怖的过去,只能缩在一团纤维里,全身不停地抖动以发出微薄的一点热量,用以安抚惶恐的心,这个人,这个惶恐的人……

“那一刻的感受别提多美妙了!那样的时刻!……”

“那样的时刻,该怎么去形容呢!”

流血的青年现了出来,我很害怕。他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站在门口,站在床的尾部,我甚至能够清晰地分辨出他露出的牙齿是什么颜色。那是一种阴惨的白,似乎是一具皮囊下套着一副如假包换的骨架。

他的脖子冒出血来,两眼炯然发亮,嘴角上扬,望着我——我要向后逃去——我迈不动双腿,我被捆绑在了原地。我想呼救,却张不开口,甚至我发觉自己根本就没有口。

“那样的时刻,该怎么去形容呢!”他拿出一把刀来,却不是面对我走来,而是一刀插进自己的胸膛。血更多、更浓稠地溅了出来,面前像是有一块玻璃,星星点点、在黑光下闪着猩红的血滴变大——扩散,整片视野都成了红色。

这一刹那,有一个脑袋的轮廓显现了出来:我又想呼喊,“叶伽!”但我没办法,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看着他走过来,只有他的脑袋。他的乱蓬蓬的鸟窝似的头发,他的颈后没有芯片,纱布缠了一层又一层。我听不见自己的喊声,但他听见了——他扭过头来,没有喊“先生”——他又扭过头去,走了,消失了。

我还站在原地,但又像是在坐着,又像是在躺着。我的全身没有任何一处是承受了力的,却每一处都像被撕开了一样疼痛。突然我看见了一扇门——我好像很兴奋,我看见了一扇门,那扇门——很大的门,铁门,坚固的门。它虚掩着,我能看见里面黑洞洞的样子。那扇门很模糊,它的轮廓像是铅笔在纸上画出来的一样。我看见了它,我把它推开——

我看到了尸体,我仿佛听见自己倒在地上,我倒在地上,我看见世界旋转起来。被挂在屋顶的尸体,我真切地看见了它,它痛苦至极。这是谁?我感到自己在哭,这是谁?这具尸体不会说话,它只是吊在屋顶,一根金属杆下是尼龙绳。它被缠着脖子,脖子上是上上下下几十条勒痕。它的舌头伸出来,全身上下全都发了青,它的脚没有穿鞋,光秃秃地挂在那里,全是淤青、伤痕和鞭打的痕迹,这是谁?这是什么?惨白的灯,镶嵌在屋顶的灯。发白的发丝,全都发白了——没有血——

我仿佛倒在地上,我仿佛在哭。我为什么哭?这是谁?我喊:“家,我的家。”胸前的身份铭牌,奥维德·王,维尔里斯自由大学自考二年级。我把它撕扯下来,我远离那具尸体。它令我害怕。我想扭头,我想转过头去,不行,我被捆绑在了原地。我想呼救,却张不开口,甚至我发觉自己根本就没有口。

令我厌恶,我想走。于是我走了;一阵黑光把我吞噬,我蹲在一幢大楼门口。一个人经过,是安东尼昂斯·王。我不开口,我不愿开口。他拿着文件,领着机械装备消防队,进了那扇门。尸体被塑料袋捆起来,不知被运向了哪里,我追着那节轨道车厢。不行,我赶不上!我倒在地上——我想起了安东尼昂斯·王,我想起了文件纸——

我想到哪里,我就看到哪里。我是先知吗?义务医院惨白的墙壁。一切都是惨白的,又是惨白的灯、惨白的床单和培养箱。文件纸在我面前放着,上面写着几个大字:“事故亡。”我记得他从大楼摔了下去,没有人能够救他。本来就是这样,我不该那么——我要停止——都是白费,都是白费了!“大学生,奥维德·王。”我的身份就是大学生,多么光荣!黑光又吞噬了我,我心甘情愿。

但它没有走,它又开始闪烁。我看到它挂在中心广场,我随着同学参观展览馆,它就挂在展馆的雕塑上,被缠着脖子,脖子上是上上下下几十条勒痕。它的舌头伸出来,全身上下全都发了青,它的脚没有穿鞋,光秃秃地挂在那里。它的身上全是淤青、伤痕和鞭打的痕迹。我不知道,我还在透着玻璃观察着先烈日记。先烈日记上画着一个吊死的人,它光着脚,被缠着脖子,挂在屋顶上。

四处奔跑——我四处躲藏,试图避开那一切——我望着蒙特索斯的幕墙外,那是米雅斯无人区。我看见显露着的熔岩和降下的固体雨,它就挂在天的彼端,它的脚悬在我的头上。我们之间隔着一道幕墙,很高的高空是那双脚,全是淤青、伤痕和被鞭打的痕迹。我多么害怕!我是多么害怕!我想,我该死了。舌头伸出来,发青的舌头,舔舐着太阳。太阳用云来躲避,粉红色的巨云挡在它的面前,太阳的光微弱而无力,长长的舌头就要触及它了——它试图躲避,它要沉下去,沉进无人区里,沉进熔岩里。熔岩闪着红光,却黯淡了下去,我转身飞奔,朝前望去,它就挂在布拉斯柯维尔的街口,路上全是傍晚的醉鬼。我站在这里,它挂在那里。我直视着它,它的身上裹着义务医院的白褂子,全身上下全都发了青。

身影闪来闪去,这些都是谁,这些都是谁?我看着他们,他们都没有脸。他们全身上下是昏暗的,他们的身高和衣着都一模一样。它是青色的,我是白色的,身边是灰色的。我蹲下来,抱着头,我闭上眼睛,试图挤压我的晶状体,把它挤压成果胶一样的碎块。三角形和梯形闪烁着,恐惧暂时消失了。

接着黑光吞噬了我,我站在义务医院门口,举起右手来。我望到了新生的肌肉,透明的皮肤,一颤一颤的血管。淡淡的血腥味道,在哪里呢?我去寻找它吗?我去哪里寻找它?我寻找它干什么呢?白褂子,白褂子就套在我的身上。全新的,还散发着蒸汽的味道。前面是一部升降梯,升降梯下是一团血迹。地面被打开了,我坠了下去,身边掠过无数层高楼,我尝试着浮空的快感,一秒,几秒,仅仅几秒,我快乐极了,快乐极了!细胞里的血液飘起来,我的全身都像是刚刚苏醒。一团黑光把我没入了深渊,到了没人能知道的深渊里去。

深渊里是两个人。我望着对方,对方也望着我。高个子,黑头发,惨白的皮肤。他的胸章上写着:“维尔里斯自由大学助理教授,奥维德·王”。我穿着白褂子,我的眼球突出、全身瘦弱不堪。他的表情凝固不动,一动不动,右手却在动:他掏出一把手枪,一把热能枪,对准了我。我想转身逃跑,向后逃去——我迈不动双腿,我被捆绑在了原地。接着我看到黑暗中那被吊死的人,那具尸体,那个“它”,它的眼睛睁开了:发青的眼睛,望着我。身后早已没了人,它的脖子上缠着尼龙绳,绳子的上端接入黑暗里,谁都看不到的黑暗里。我突然平静了,望着它的眼睛,不想逃跑了。现在我的胸前挂着胸章,胸章发着光:“奥维德·王,维尔里斯自由大学自考二年级”。公民证在我的衣袋里,我伸出手触碰着自己冰凉的脖颈,没有芯片,光滑的皮肤上没有注入栓。

我醒了;我拼命地把手伸向颈后,那里有着硌手的芯片。我突然恨起来,那种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恨令我现在还心有余悸。

但这一切,但这几乎没法分辨真实和虚假的一切,是那么令我痛恨,让我恨得几乎咬碎牙齿——是我的牙齿,我的牙齿要被咬碎,因为我根本没法思考。什么东西压在我的意识上,让它压在那里吧;但我的意识要承受不住了,我感受到了它崩塌的迹象。

让它崩塌吗?不行,不行。

现在我就坐在这里,坐在两个月前我所坐的地方。从前的一切都化成了一张张静止的图画,压抑而又令人绝望。像是灰黑色的铅笔在暗沉的旧纸上画上的素描,阴影笼罩着它们。

我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要把所有这些东西,全部用单薄的文字描写出来。这是可能的吗?这是可能的。不管这是不是可能的,我需要这么做。这会使我感到安慰。首先要完成这件工作,我从来没有感到过其他任何事情带给我这么夸张的必要性,也就是说,我必须完成这件工作。

稿纸还有多少?多的是;摆满了我的整张桌子。是的,如果不完成记录,我是不会休息的。我会靠着提神剂度日——这或许是公民权给我的最后一点安慰吧。完成记录,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后的使命。

人们,形形色色的人们,像浮雕一样的人们刻在我的视网膜上,只要闭上眼睛,不知来源的灯光就会把他们照得栩栩如生。他们走动起来,用动情的语调向我哭诉着;我甩不掉,无论怎么样都不行。有些人会出现在等下——即使是我的双眼大睁着,试图找回些什么却无法想起时,他们都会毫无征兆地出现。我非但不觉得突然和惊奇,反而以一种超乎我想象的平静,立刻接受了他们的存在;当一个小时过去,他们变得似乎根本就没有存在过时,我再次回想起那时的事,会认真地思考那是否是幻觉。是吗?绝对不是,不可能会是。那么真实,真实的人,真实的形象,以至于令我怀疑他们的真实性……

我想我要开始了:我要根据我杂乱无章的记忆,没有任何规律的、四处涌动的记忆来完成这一件简直不能称之为工作的工作。即使是我强加给我自己的责任,也显得过于荒谬了——但它们,他们,整日整夜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没法摆脱,没法分辨他们到底是真是假。只有这样才能够终结我的痛苦,是吗?只有这样,我才能确认,他们都是真实的……或者,他们根本就没有存在过。那些形形色色的话,都是虚假的,是我的梦,最荒唐的梦。

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工作,我却梦想,不——确定我能完成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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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第一章没有必要全部推翻,于是我就稍微补完了一下子——没错,您所看到的是1月13日的第二版本。六千字——把之前排序不当的一章加了进来,稍作修改,恰好很符合氛围。今天是开始,再说一遍,今天是开始!之后的章节,请不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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