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来了，你终于来了。”他喜不自胜。我可以很清楚、很明白地看清他那毫不掩饰的滑稽的丑态。如果说世界上这所有人和所有东西中间的寡廉鲜耻现在全都消失了的话，一定是全部集中在了我面前这个人身上了。我毫不怀疑，毫不怀疑这一点。
“你来了！——哈！哈！”他朝着我欢喜地怪叫，“我很高兴你又来了，又能来和我论述所谓价值的问题了。奥维德·王，奥维德·王，看起来你还是那么的幼稚和无可救药啊。我竟然找到了这里，”他摊开双手环顾四周，“在米雅斯尼茨！”
老汉努了努嘴。我实在是找不到一个词，一个更为丑恶的词来形容这个令我突然想要呕吐的动作。我背过身去——“别急着走嘛，米雅斯尼茨的贵客！我也是这里的贵客啊，现在才是中午。回去做什么呢？又去继续你那卑鄙的勾当吗？”
“安东尼昂斯，安东尼昂斯·王……”我看着他，他恬不知耻地站立着的身体和安东尼昂斯·王在记忆中的影子重合了起来。他越来越像那个叔父，我唯一的叔父，我却与他——断绝了所有的联系，他找不到我，我也找不到他。其实，我只是不想再踏上大交通线的站台，再也不想了。
“你说什么！他？那个可怜的家伙，那个永远没有自己的考虑的家伙？得了吧，我亲爱的，”他走近了一步，我下意识地向后退去。我马上就要退到小道旁了——我可以，我完全可以在那时走掉，不留痕迹地溜走。时机到了。我一闪身，消失在黑暗里，至少是我认为的黑暗中去。
“还想往哪里走呢！你难道不再想与我会面了吗？你是多么渴望，多么期盼和我见面啊！难道我说得不对？难道我没有看到你的内心吗？不，不是的；你在装傻。站起来，奥维德·王，我不许你逃走！你在这个时候干什么呢？你难道讨厌我，讨厌我这个被你抛弃的人？”
他到底在说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根本就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需要，因为即使知道，也会把我拖进一片泥潭里去——虽然这种泥潭我已经同时陷入了十多个。与此同时——我该死的内心啊，该死的！
那是我站了起来，似乎是很专心地聆听着他说的话，这个神秘的——现在，至少在我写下这些癫狂的记录的现在，看起来是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的话。“我疯了。”可能那时我在一刻不停地对自己说；现在我哪知道呢！疯子缠上了我，只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疯子。我可以这样说吗？这实在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但“我是疯子”这一点已经几乎是确信无疑的了，我所认识的所有人里，不，我的所有亲人里——其实只有一个，一个安东尼昂斯·王——打击了我，把我打入了不可想象的境地，愚蠢的和自我纠结的境地。
“啊，你在烦恼什么啊！”他笑嘻嘻地望着我，“你在烦恼什么呢？我知道；你在烦恼，我想你在烦恼——某些你认为烦恼的事吧。”
这是一句废话吗？我——我不能这么说，因为当时我仿佛一震，冷汗都几乎要冒出来。
“走开！离开！离开这里！我不希望！我不愿！”我歇斯底里地对着他叫喊；“我不愿！快走！现在不是时候！现在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怎么可以！”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怎么可以呢？”支撑着我的某种精神崩溃的动力已经开始让我自己怀疑了。
“做一个人呢？是不是想要继续做一个人呢？但是，但是你不愿吧！你想知道答案。但是谁能提供给你呢？提供给你这个最难满足的家伙？我也不行；看来，就算是你自己提供的答案，你也不会相信。”
“这是一个多么无聊的问题啊，多么——多么——停止！停歇一下吧，停下吧！”我痛苦地捂着头，“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这什么都不算——停下吧！根本就没有任何的意义，——不要问了！不要问了！”
“啊，如果我现在离开，奥维德·王，你就有危险啊。”
“什么危险？——我不需要。我不需要害怕。”
“什么危险？……什么危险，奥维德·王？你是最清楚的；你在装傻啊，你在对自己进行无耻的欺骗。”
我震惊地看着我自己——我突然发觉到我的灵魂，如果有这么一样东西的话，已经逸出了那具身体之外。我从外面，从我从未体验过的视角，观察着我自己，如果那还称得上是我自己的话。我看见我浑身发抖，精神衰弱；两只眼睛恐惧地瞪圆，直直地望着前方，不知道在望着什么。手舞足蹈，抓着我那叶伽式的蓬乱头发。这一切——这一切都真切得那么可怕，让我——让我说不出一句话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即使现在，即使我在回忆那段梦魇般的历程时，我也不知道该发什么感慨以表达我说不出来的那种感受。时时刻刻地，我几乎是时时刻刻地进行着不知所谓的“反悔”。这些东西拖垮了我，把我变成了那个样子——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为什么我总是强调我是这么想的？难道我把东西写在纸上，就不能表明这是我的所想吗？
“你不愿，是吗？”他的声音越发尖利了，“你不愿！你还是想做一个公民，如果有一个人问你，你是不是一个联合公民？你不会以它为耻，甚至会感到沾沾自喜——有些自豪。你就是这样想的。你却在——你却在矫情，无谓地折磨自己。难道不得已的时候，就要找我作为最终的解决办法吗？”
“如果我必须的话，奥维德·王，我会诚恳地，不带一点戏弄的意味，和你完全认真地交谈——但你看起来不愿意。”他一本正经地叉着腰。
“我愿意。”我赶忙接上话。
“是的，关于公民和人的关系，我可以这样回答你——”
说实话，这真是天籁之音；我一直在梦想，在盼望哪怕有一个人对我说出这句话，这句话我等了不知道多久，我不知道还有那样东西比这更能让我发疯，让我为之渴盼若救命的一滴水了。我简直要喜极而泣。
“公民不是所谓的人。公民，公民是一种更为‘高贵’的个体；这些‘公民’自愿或非自愿地加入了社会，而具有他应该拥有的权利——这些权利，都是他们根据某种契约一样的约定获得的。而人呢？反动的权威，史前阿泽利亚联邦人达尔文，表明人不是一开始就成为人的。这一点，没有人会反对；但他称人也是一种动物。”
“我不同意。”我急不可耐地仰起头来。
“为什么不同意呢？为什么不同意呢，我的学生？我可敬的学生啊，你竟然什么也不知道，就这样被困惑在毫无意义的泥潭中去。真是可笑！”他有些戏谑地看着我，像是看着他的——猎物。
“人为什么称之为人，现在的联合思想家们都认为这是一种有思想的完全不同的类别；它与动物完全不是一个种类。所有的动物和植物可以分为一种，而人类则分为另一种；另一种只有人类。科学的悲哀啊，联合的悲哀！没有，再也没有科学的学生和信徒了。有的只是信阳联合社会的公民们和我们这些只图制造灾难的异端们，我们隔几天就要消失一个。”他看着我，“然而你呢？你这种人也不少；游离于两者之间的可悲的愚蠢者，是最愚蠢的，最无法想象的种类了！至少，联合的信徒们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活着。而你呢？你呢？”
我痛苦地捂上耳朵，却发现这一点用也没有。洪亮而粗野的声音一股股地捅进我的耳膜里去，我甚至感到大脑将要炸裂。
“没错，人就是一种动物！”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怕我错过一个字眼：“人就是一种动物，愚蠢的、低级的，极容易被诱惑的东西。所有的动物都没有人的这种特性，而这不是先进的表现，而是无可救药的象征。还有，奥维德·王，你在自由大学中——看到过一本陈旧的册子，是吧？”
“什么？”我打了个激灵。
“远古，史前时期不知名的人们借着臆想中的神之口，写成的一本小册子。”
我想起来了。曾经在大学的资料室整月整月度过的时间里，我曾经看到过这个人描述的东西：我像是捡起了一件珍宝一样拿起来，却失望地把它丢在了废纸堆里。
“它在史前蒙蔽了无数人；但我信仰他们，我唯一的信仰就是他们。”他继续满面红光地、忘我地说着，“人们是动物。他们不需要自己，不需要可以称之为自由的东西。无须给他们！根本没有必要；必要的就是蒙蔽，根本上的蒙蔽。蒙蔽带来幸福，”他瞥了我一眼，“正如联合带来幸福一样。如果说联合带不来幸福，就像曾经与我共事的一个罪犯所认为的那样；那还说明，蒙蔽做得不到位。我一直在坚守着这个理念，这个珍贵的理念，而且我一直这么做。蒙蔽！欺骗！我们承担这些；而人们承担幸福。无知的幸福，没有无知就没有幸福。”
“那么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奥维德·王？”
“我宁愿选择欺骗和蒙蔽，不愿意选择幸福。”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沉吟了一会，低下了头。
“这样看来，死亡就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了。”
他再次抬起头时，脸已经完全变了。不仅仅是脸色；整张脸像是泡进水里几个星期的尸体一样，遍生着令人作呕的小虫。灰黑色的斑点密密麻麻地压在浮肿和分裂成纤维状的脂肪上，舌头断裂了一半，悬吊在裂开的嘴唇外面。他那仍然完好的奇异的手伸到身后，掏出一把枪——热能枪。枪口对准着我。
那一刻我甚至有了一种挑战理性的疯狂的快感产生了。我甚至想迎上去；胸膛对着那枪口，双眼对着那张死尸的脸。但这个念头，这个疯子般的念头转瞬即逝，剩下来的只有恐惧。我拔腿就跑。双腿上成为累赘的肌肉好像全都被割掉了；我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驰着，怀着无以名状的惊惧奔跑在黑暗的小道上，跑出了米雅斯尼茨；牌楼摇摇欲坠。我的速度越来越快，可是他——好像赶了上来。“该死！”他叫着，声音像是被一双双长满恶魔之刺的大手撕成了碎片，嘈杂而纷乱无比。“该死！该死！”我转进一条小道；像是布拉斯柯维尔滴着水的巷道。那家伙突然迷路了，突然不知该往哪里追好了；他还沿着那条步行道奔跑着，一闪而过。声音渐渐地远了。
我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才将头探出巷道黑漆漆的入口。大街上阒然无声，空无一人。“什么也没有——”我说出了这样的最后一句话，昏倒在那里。到我再次醒来时，我穿着义务医院的大褂，已经躺在洁白的养护床上了。
本书连载自免费原创小说网站”不可能的世界”www.8kana.com，中国最有爱的年轻小说网站！各大市场下载官方免费APP，享最快更新。
PS：第四卷——一章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