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营地的右边是一条大路，左边隔着一道铁丝网就是一条铁路。就是这条铁路，使得我从那个不知名的黑暗之地来到了莫诺斯——踏上这趟不可能完成的旅程。这段铁路上压根没有列车，因为前面十公里就是达格斯特把守的地盘。铁路被炸断，这段路上已经通不了任何东西了，纯粹是一大段废铜烂铁。
“我就叫皮埃尔，不然我告诉你，中士先生？你这是在胡乱搞吗？难道你不是一个军人！”
“报告！他是今天早晨才过来的，他是我们尊敬的排长。”一个士兵非常认真恭敬地喊，“他从来不惩罚我们。”
“走！听见没有，我宣布把你卸职。”上校已经很不耐烦了，“走。难道还要……”
但我一直……直直地盯着他……
“怎么！”上校来了劲，下了马，上前一步——“你……阿卡拉维亚中士，”他读着我的身份铭牌，这张铭牌是今天早上学究亲自恭敬地递给我的。代表着我的神秘而荒唐的“哈瓦德贵族血统”——“什么鬼东西！”他嘟哝着，“什么鬼东西！”
哎，我能说什么呢？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当时我好像沉迷到一种奇异的神情里去了，这种神情可以轻易地夺走人的时间而一点都不被人所察觉。“走！走掉！”上校指使着身后的两名护卫官拽走我，“让他走掉！”
那简直不能描述啊！我真的是一动不动。我愣愣地望着他，没有丝毫表情——然后他宣布由谢布兰，那个一直向他献殷勤的阿克鲁苏作为新任的排长。没等两名护卫宽大而漂亮的手抓住我，没等他们银光闪闪的鞭子打向我的肩膀……
我遽然转过身，掉头走开。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步态呢！像一个落魄的人进了他不该进的地方；露出可怜而卑微的神色，那种拼命挤出来却又自然流露的笑容……弯着腰……像个乞丐发觉自己进了最为高档的奢侈品商店，慌慌张张地，简直是奔逃……
我真的无法想象我当时的想法，即使一点也描述不出来……总之我陷入了一种不知怎的精神狂乱的状态，什么因素作用在我身上，它又是为什么来到我的身上的；这一切我都无法去描述，只是一种极其悲然而凄切的、荒凉的内心……脸上堆着伪造出来的表情，我是从来没有，我敢打包票；从来没有，没有过一次……
“嘿，你干嘛！”上校叫了出来，“嘿！”
我朝着不远处的铁路走去。我的一只脚已经踩上了散在地上的铁丝网，那一堆钉着倒刺的铁丝喀喀啦啦地响。我的头垂向地面，上身像一根棍子似的挺直。脖子似乎断了……我能想象得到，但我不敢相信。
“嘿，干嘛，士兵！……可恶！阿卡拉维亚！……我可以抽你一百鞭，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什么也听不见……即使我听见了，可能这一切我当时都置之度外……只是事后却离奇地想了起来。
长官亲自举起了鞭子，走了过来，用鞭子狠狠地敲我的头盔。头盔梆梆地响；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嘿，日安。”我扭过头，声音很大。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哦不，单单有勇气是不可能很大声地说出这句奇怪而又带有戏弄和侮辱气味的话的……怎么可能呢！我用的是伊拉蒙特语。但他听懂了……他是一个阿克鲁苏……我关心这些干什么？我到现在还不知道，那时我究竟在想什么。
但是士兵，身后的士兵，全都破了肚子似的笑出来——声音是如此之光怪陆离，我无法描述——所有的人，这个公路边的临时军事营地里所有的人，全都望了过来，把目光投在我的身上。我是这么推测的，事实上当时我不知道这些，因为我根本就没能注意到身边的任何事情。但之后我想起来了，记得很清楚！……任何一个情景，都像是我在身临其境！……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回想起来……这又是怎么回事！
是啊，我做了一件多么荒诞的事情——我不知道，不明白原因……上校，可怜的被我无意地戏弄了一番的的上校先是被吓了一跳。等到他明白我说的话之后——更加可怕的是，我似乎在羞辱他是一个阿克鲁苏——我怎么知道——！自然而然地，我自然而然地就说出来了，这句可怕的话……明白之后，他气极了。他当即命令手下把我枪毙，把我绑在一根桩子上，用他自己的佩枪，枪里还有五发子弹。……这是多么荒唐！两名护卫面面相觑；士兵们鸦雀无声。上校这才把我推推搡搡地送到审讯部。审讯部要把我送到前线去，送到马上就要发生战斗的前锋军第一梯队去。但我却高兴坏了！
我本来担心他们会把我的双手捆起来，可能……如果那样，我就甘愿放弃这所谓的任务，把食指顶在下巴下面三厘米的地方，只需要三秒钟。但我厌恶极了，我甚至——我好像向自己发了誓！我绝不退出。鬼知道我在想什么，总之那时我是疯了……！
可能我还是想去完成这所谓的任务……根本就子虚乌有。我自己都不愿再写下去了，刚刚写的，如果我能把它擦掉——可惜铅笔是擦不掉的，除非我用各种灰尘和塑料服，费九牛二虎之力把字迹全部抹成似是而非的、肮脏的灰色。可我不愿这么干——这是我写过的，我怎么忍心把它们毁掉！就到这里为止吧，我想到这里为止。因为我还要做其他的事情，那些事迫不及待地等着我去完成……我去完成，我得去，把这些无聊的事情统统抛开。我都迫不及待了！……
该死！我又在说什么？是谁发过誓把它讲完的？把它写下来？记录下来，然后把纸扔掉？即使把纸扔掉？我想好了：把它们全都一股脑地塞到一个塑料袋子里，把它扔到第十三巷的街角，像没事人一样走开。谁会捡到呢？该死，谁会捡到呢？
那我会放到哪里？
这个问题荒唐极了。总之我必须——我必须得先完成我可怜的记录，为了向可怜的自己证明更加可怜的自己——就是这样，真是可怜！何时能得救呢？就是完成那件重要事情之后——是的，到那时真正的幸福也就来了！……我会迫不及待地把前面的事情忘掉，哼，一点也不剩！总之我该开始新生活了……真正的、美丽的、希望的……是的，新生活，完全得救！完全符合我的理想！就是从我这里开始吧……
嘿，我又说到哪里去了！
只是，我根本不想再讲下去了。就让它这样结束吧！我又浪费了整整四页纸。这些纸都是要塞进袋子里的，这些纸都是用珍贵的复合甲烷材料制造的，而现在甲烷全都用来燃烧……总之，这些都是新生活的基础，而我却在无耻地浪费，狠狠地浪费！让我看一看……现在快要到中午了，天空泛起了紫色，从巨云的边缘出现的。十一点四十二分！今晚七点半动身，我还有一个下午。
最后一个下午了，奥维德·王！
我真该为自己庆贺。让我数数：十五个速食丸，半瓶五天前开封的红瓶药水。但是怎么能喝提神饮料来庆贺呢！我听说，欢喜的时候，人们应该喝甜蜜的东西……提神饮料腻得要命。这才不是甜，我早已经厌倦了。我该有别的东西。
我数数：半个奥斯隆金币，这是我旧世界最后的一点钱财。好！那么……永别了，这次我决不食言……
奥维德·王
九月三十日，于布拉斯柯维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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