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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的几天，在我没有任何食欲的时候，我会从远处望着他们吃黑面包。那简直是用最劣质和肮脏的土黏成的方块——用手指稍微一触，土粒似的“面包屑”就会簌簌地向下落。但那不是羽毛似的轻柔，而像是一些小石子被重力拉扯着拉向地面——有时，在面包里还能见到一些令人呕吐的“夹心”。那是军营里四处爬动的蟑螂和臭虫，即使天气日渐严寒，仍然不改习性。
那几乎是仅有的食物。“处境困难”，这一点人人皆知。荒无人烟的原野上全是弃耕的农田中齐人高的荒草，远远望去就像金色的麦田——可那些草杆甚至养不活一头猪，更别提人们得需要了。这些都是“最后的粮食”，事实上可能的确如此。
面对这些不能称作食物的果腹品，士兵们在各种地方糟蹋它们，把它们碾成碎末；这种不足拳头大的劣质东西塞满了厨房，不时有人袭击那里。但这样的代价就是一天几乎没有食品可吃。
除了这种面包，还有几乎无限量供应的菜汤与米粥。而面对那些泛着臭味的菜汤和几乎如清水般的汤粥时，没有人会不皱眉头地把它们一口气喝下去。“这简直是囚犯们的伙食，”一个人整天扯着自己最大的嗓门抱怨，“十五年前，我成为殖民局的俘虏时，还有真正的豆粥可喝！”
但总是有例外的：一件极其令我惊异的事在我开始进食的第一天早上发生了。每天一大早，都会有一名清点人数的尉官走进铺满草铺、臭气熏天的大棚子，他用双肩扛着一个巨大的绳网袋，里面全是发着黄澄澄光芒的东西——“圆面包！”老中尉一声叫喊，“洋葱！”这时，整个棚子里的一千多人都沸腾起来了。几十个人背着同样的袋子呼哧呼哧地走进来，似乎还在用尽全力捂着自己的鼻子。这样。每个人几乎都会分到一个质量极佳（至少与那黑面包对比起来）的面包和两三口口味清淡的炒洋葱。这些东西简直再重要不过了，因为有一些人一天的食品就全是这些。
领到这奇异的一餐之后，所有人都会安静而满足地进食。他们之中的一些人是会为了一根最廉价的无牌卷烟而互相举起枪来的——他们管这叫“决斗”——而此时，每个人都能享受自己分到的食品，甚至还互相礼让。“这绝不可能”，我刚开始想，“绝不可能。”但事实的确是这样，它发生了，发生得很自然。一名我们公认的“强盗”，在咬下第一口面包时的表情，简直像一头温顺的羔羊一样，满脸都洋溢着肉麻的幸福。
这自然是一件奇异无比的事情，同时也花费了我很多的时间用来分析——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反常地突然变成善人呢？甚至，把一根卷烟放在两人中间时，他们同样会大打出手，赢的一方只是夺到那根卷烟，输者的那一餐仍旧在那里，而战胜者还会彬彬有礼地请他继续进食。我发现，这一个面包和几口洋葱几乎成了军营里唯一能够安慰人心的东西，其他的一切在早晨臭不可闻的棚子里显得那么鄙陋而下流。每天如此，天天如此。面包的口味好极了，它几乎激发了我所有的食欲，我立刻变得饥饿起来——我知道这是宝贵的东西，每个人赖以生存的东西，而那些“掺了泥土”的食物则被轻易地弃之不要，即使到了傍晚，人们已经饿得要命。
同时，在进食时，每个人都是安详的，都努力地表现得像一个懂得礼节的绅士，即使他们是刚刚被抓来的挑夫和茶工，又或者是经受了数场饥荒的农夫。他们动用自己所有关于礼貌的知识，只为了拼命地表现他们在此时的满足和幸福。其他的一切，他们似乎不再考虑了；这面包把他们的灵魂净化了一段时间。而一旦所有东西下了肚，丑恶、辱骂和难以想象的暴力就会再度找上门来，仿佛它们从不曾离开过。
而军官们和士兵们在这一点上达成了难以想象的共识。军官们平常随意抽打他们的属下，直到无力惨叫时才把可怜的受刑者们从石台上移开，扔进毫无希望的医院。但这一餐似乎是上级将领们所不知道的，军官们告诫每一个士兵，不可以说自己是吃了白面包——那些是从阿格米斯城里运来的——从某个不知名店铺的烤炉中生产出来，在落叶纷纷的早晨被这些自愿前去的军官与士兵们跋涉十数里的山路，用绳网袋背上伤痕累累的脊背，望向军营所在的维特莱因山的山腰——再向上爬数百米，经过几个小时，疲惫不堪地到达军营；捂着自己的鼻子，将它们分发给每一个等待着的人们，就是这样运来的。
他们是自愿的，完全自愿的。当我和一个体格强壮、相貌令人恐惧，看起来像一只巨型蜘蛛的“搬运者”谈起这件事时，他的脸颊上立刻泛起神圣的、幸福的光辉——
“我从来都是自愿这么做的，我不多吃一个面包！从来不，从来不，我没有见过一个人从老板那里捞额外的面包填肚子。没有这样的人，没有这样的人！……”他开始拼命地。用力地摆动双手，“没有，没有！……少尉们也是愿意去的。他们愿意给我们减轻白天的劳动，而我们不接受。我们认为这是义务。必须完成。”
当我问他为什么时，他反常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几乎要流下泪来。
“为什么？为什么呢？”
他不回答了；甚至起身就想离开。因为这个几乎没有答案的问题，我困惑了数日之久。会是某种力量，或是某个人，逼迫他这么做，逼迫他这么说的吗？他为什么几乎要哭出来？不，我不知道。但从更多天的观察来看，我已经确定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这个人的确是完全自愿的。我远远地望见他向那个胡子花白的老中尉乞求，乞求的内容却是“请求，我请求，就让我继续去搬面包吧！我实在放不下！让我去吧！”
我扭过头，百思不得其解。
但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你这个混蛋！”每当见面，他都露出恶狠狠的表情，握紧拳头，使我不禁猛地向后退一步，“你这个混蛋，等我再见到你！”仿佛再见到我时，他会用拳头狠狠地把我钉在地面上，疯狂地击打我的鼻子和嘴，直到残忍地打下全部牙齿为止。他就是这样的人，我曾经见到他这么对待一个绊倒了他的可怜士兵。
我没有再见到他。半个月之后，我听说他被调往阿拉加维的守备队，再也没了消息。那里正在和“敌人”进行艰苦的拉锯战，而我方“已经后退得不能再后退了”，仿佛后退一步就打到了阿格米斯一样。
但这里有什么呢？枪炮几乎都生了锈。子弹少得像米粒般珍贵，从来没有人听到过一声炮响。人们坐在长满一指厚的苔草的炮管上互相争吵，训练就像军营边的空地上，孩子们玩的“打退洋鬼子”游戏。这里有什么呢？
我甚至不能理解这一切。要理解它们实在太过于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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