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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只眼睛。
它变得越来越大，先是变得有半个人高；然后膨胀开来，我和它面对着，它大睁着，却不在望着我。我看到它的眼白纯净无暇，瞳仁漆黑，仿佛黑光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包围了我；两块不透明的水晶完美地拼合在一起，如果说它有什么神态的话——我没有办法看出来，但我只想转身逃窜。
我从眼睛里看到了无数可怕的场景，看到了无数被杀死的人和被烧焦的房屋。火之十一月，我想。我看到四处是鲜红的永不干涸的洼地，没有一处岩石不是黑红色的。野外被尸体铺满了，残破的，完整的，发黑了的，舌头耷拉在双唇下，令人作呕的白色虫子遍地爬来爬去，好像大地就是它们的房屋。我还看见拿着枪的孩子，一杆枪里塞着几颗原始的子弹。他个子瘦小，习惯了数天的饥饿。他对自己说些什么话，朝前望去——死了。我看见老人颤抖着钻进古老的装甲车身下，粉碎的头盖骨和指骨一起飞出。我看见失灵了的核子武器，暗色的老鼠在弹头上爬上爬下。舰船沉进海里，船上整齐地站满了人，全是人，一个个整齐地排列着，我再定睛一看，它们全变成了骨架，仍旧站在船上，站在船舷，眼窝空洞，牙齿整齐地排列着。但我闭上眼睛试图缓解无法遏制的疼痛时，我后悔了；我睁开眼睛，黑白两色的眼睛在我面前悬浮着，望不到边的瞳仁，眼白像是天边的星辰一样遥远而不可及。面前是黑色，是被照亮了的黑色。我看不到光源：黑色自己亮着，好像黑色里能透出光来。
我又看到有东西在活动着，那是一个人。他的褂子飘散在空中，直直地向下落去。满身是血，手臂断成了两截；他举起断掉的手臂欢呼着，欣赏着自己裸露出的关节，和它渗出的微红色的液体。他欢呼着继续摔下去，无数无形的棍棒打在他的身上，令他的全身皮开肉绽。但他的右臂掉了下去，他举起左臂，依旧欢呼着。他的左臂被打掉了一截，他再也没有什么可惧了；他的嗓音嘶哑而狂喜，像是发现了某种极为宝贵的东西，但我却看不见——什么也没有，只有无形的棍棒继续砸在他的身上。接着是左腿，是右腿，他再也无可庆祝——于是他伸出舌头，把它举到自己的眼前，他欣赏着自己的舌头。舌头断了，他哇哇地乱叫，但那不是惨叫，而是真正的更癫狂的狂喜，那是喜悦！他竖起耳朵，棍棒打向他的耳朵。耳朵四分五裂，他睁大双眼——睁大双眼——他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但他的眼睛拼命地睁着，他的眼球就要夺眶而出，疯狂的血丝布满了每一块地方。他用他的眼睛继续表达自己的狂喜——眼珠终于被挤了出来，辨认不清的血管四处飞散。那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我看见他被货物车厢送进焚烧炉。支离破碎的肢体撞着他的脑袋，浓稠而冰凉的血液渗进他的眼窝，他空荡荡的眼窝。但我看见，在焚烧炉里，他坐起来了——抬起脖子，碎成三瓣的下巴自豪地扬着，四分之一秒后，他那被浸成红色棉球的头颅被仍然不愿摆脱它的棍棒，无形的棍棒，打落在焚烧炉里，消失了，消失了。
视线模糊了，那眼睛阻碍了我，它的角膜像一层可憎的玻璃，阻挡着我，毫无道理地阻挡着我。我还没有来得及伸出手去，火焰就在眼睛里燃烧起来。
我看到有人在走动，在我的背后。像鬼魂一样接近了我，我扭过头去——我看到雕像动了，是卡斯利亚基斯，他的枪握在手里，瞄准我。我没法动弹，一动不动，他的枪尖亮了起来——我等待着自己的身体流出血，可是没有。接着我看到眼睛上出现了一个窟窿，一个冒着红烟的窟窿。透明的、黏稠的液体从窟窿里挤出来，血丝，粗大的血丝布满了黑色的表面，全是血——全是血——枪声从我的背后响起来，空气撕裂的声音，子弹和光束钻进瞳仁里，血喷出来，它爆炸了。一只新的眼睛在爆炸的中心生长，它膨胀、膨胀、膨胀，挤开巨大的残骸，那些残骸像水泡一样消失了：一个个破裂，像花瓣被扔进滚烫的液体中去，像烧焦了的皮肤散发出可怕的灰黑色。但新的眼睛已经挤到了我的面前，我和它对视，它像两块不透明的水晶。
那是什么呢？那是什么呢？那是冰，最寒冷的冰；那是现在世界上从不存在的东西，它不会再存在了——洁白的冰，纯净的冰，没有受污染的，但是没有。没有这样的东西，那可以透映一切的晶体，远远胜过工艺最复杂的玻璃和水晶……那是冰，冰中有一个生命，一具躯体。它在奔跑……奔跑在冰盖上，狂风挤压着它的身躯……灰黑色的天空，极光和突出的冰盖，是永恒的夜，零下六十度的极寒。但它在奔跑，毫无顾忌，它在撕扯着自己的生命，它越来越无力了，但它……嘶吼……它要嘶吼……一丝不挂的血淋淋的身体，晶体挂在它的身上，那是在一秒内封冻的血液。有两股力量在撕扯，极地的酷寒和暴风从外面摧残着它，但它惧怕的不是风，不是结冰，不是夜……是从内而外的分解的力量……有东西在把它引爆，它不要……它想反抗，那种不可抗拒、存留在它体内的毁灭力量……它不甘于屈服，虽然明白屈服是迟早的事。无数的设备在记录这个景象，它……它不知道……它从外向内结着冰，那分解的力量从内向外试图将它撕裂。它明白自己不过是牺牲品，是文明的供品，——向谁？向谁呢？……它在封冻的前一秒被引爆了，血淋淋的骨肉散落在冰原上的那一瞬间，结成了晶亮的猩红的雕塑。①
于是我终于感到害怕，我向后逃去；我发觉自己双腿的束缚被解开了，因为恐惧已经把它砍成几段。我跑得越来越快，掠过黑暗的大楼和暗沉沉的街牌，前面是米雅斯尼茨公园的大门。我想到我不能到那里去，那里更恐怖，更令人害怕……我转身，试图回去，却看到来路早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那是一棵冬青树，叶片落了大半，在其下是长得有半人高的野草。仅剩的叶子在风中发抖。我想，它怎么会落叶呢？但它的叶子的确是落了下来，落满了草地。绿色的叶子在空中变色，先是浅蓝，忽而变得惨白如纸。随后它现出灰色的样子，变红，落在地上——草地像是染了一层血。树的背后，遥远的远方，是波光粼粼的水面，朔风退去，湖边生满了花草——我想要伸出手去接近那些花草，五颜六色的花草。朔风又起，那些五瓣或六瓣的花朵旋转起来，显出恐怖的色彩，朝着我狠狠地扑来……湖面结了冰，忽又燃起烈火，眼睛自黑暗中睁开，分裂，变成两个。两个裂成四个，八个，十六个……目之所及处，尽是闪烁着的无法看清的场景。
我的视线模糊了。
①：指神经传输第六十三号实验体“韦斯卡”，祸端的导火索，火之十一月的直接原因。
PS：2月2日第六更。本来我想补充一下联合理论，但那堆烂摊子我真不想管了……那就补充一下第四卷。现在时间还够，应该能把剩下的两章没有修完的给弄完。就算弄不了两章，能弄一章是一章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