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讲完了。这就是这个人与我的相遇，而且只相遇过这一次。在这之前，显然，我们互相都不认识——这在维尔里斯，不，是现在的全世界都最平常不过了。生活了五十年后，你才发现隔壁住着一位邻居。那位邻居会在晚上饮酒作乐，疯狂地大喊大叫，而你只会轻微地皱皱眉头，仰头望着天花板直至陷入沉睡。在这里的生活是一个人的，酒友走后，你会陷入孤独，陷入对自己的思考，然而仍然什么也不会去做。
那时我呆呆地站在哪里，久久地站着，一动不动。只有手上仍然捧着的一摞脏兮兮的纸，提醒着我刚才的事情不是幻觉，否则我非疯掉不可。我几乎是突然想到，这个人，这个人有可能，不，是一定会去寻死。当时几乎要跟着他的脚步跑过去的时候，什么东西拉住了我。接着我关上光棒，在不能适应的黑暗中走开，像往常一样走进漆黑的小巷，抬头瞧瞧熟悉的门牌，开了门，坐在掉了革面的沙发上默想。唯一同往常不一样的，只是把那一摞污黑的文件纸堆在橱柜边的角落里。
那天我需要离开维尔里斯，离开布拉斯柯维尔，去到东南方向的蒙特索斯探望我的母亲。听说前几天她刚做了转移手术，昨天刚刚回到蒙特索斯的旅居地那里。
顺便说一句，我的确见到了母亲。五年前我看望她的时候，她唉声叹气着，拄着一根拐杖。要是算起生理年龄的话，她才算是四十多岁，可能是因为对新的躯体的盼望而不想做任何事情，装扮成一个老太婆。而今天她亲自为我打开门时，一个高挑漂亮的少女突兀地出现在我面前。
“阿尔卡兰奇，回来了？”
“是的……”
接下来我们之间像是隔了什么东西似的，一句话也没有再多说。
我开始整理屋里的物品，在机械臂帮助下把它们分门别类地放进五个大箱子里去。当我搬起最后一个箱子时，我叹了口气，把那一堆纸重新搬起来，簌簌地抖了几下。两三只跳蚤跳到地板上，一眨眼消失了。我索性用大袋子把它们一股脑塞进去，准备把它们放进箱子里去，找一处能够扔掉它的地方把它丢掉。
但是我忘了。当我经由大交通线来到蒙特索斯，在所有的事情安排停当之后，文件纸还在袋子里塞着，被忙得糊里糊涂的我扔进了五斗橱中，一直静静地躺在那里。直到今早震惊整个大区的死亡案的死者被证实死于我离开的那个晚上，我才把目光投到那个袋子上。我把它提了出来，轻轻地打开，把泛黄而发黑的文件纸倒在灯下一张铺上了除尘布的桌台上。
令我惊异无比的是，开始应该是一些印刷文件的纸，而有人用铅笔在印刷字体的上下两行之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字。字形模糊而丑陋，甚至不能称之为字——潦草得要命，而且完全无法看清。我可以清楚明白地推测出，书写这些文字的人的精神是狂乱的，甚至是分裂的。有一种灵魂似的巨大压力压迫着他的整个身心，迫使他写出这些东西来——甚至是在燃烧他自己的生命。
这些，毫无疑问，是在光线阴暗的、凸凹不平的桌子上——甚至手上写成的，错误百出，歪七扭八。但是十分仔细地注视时，一些字也能勉强看的清……这是一个人的日记，在每张文件纸的右上角用数字注明了日期。我用手指轻轻地夹着纸页上看起来不太脏的部分，慢慢地掀着。每过十几页，总是有一串字母署名，似乎是那个人的名字，却又不像……
母亲早就已经睡觉了，也可能与我一样，躺在床上，拼命地睁大眼睛，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只是看着一片空白——不管是眼前的还是心里的空白。夜里还是那么寂静，望望远处，可以看到隔离幕墙外的无人区，沐浴在神话般的光与影中。
但是我的眼前只有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那个扑在我身上痛哭的人。我突然想哭，不知道为什么想哭。或许只是想要跟随他？我不知道……而现在眼前的一摞旧纸可能就是谜题全部的谜底。
我把头凑近那些凸凹不平的字迹，用手指一行一行地划着，仔细地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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