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想象中提早半个小时到达了米雅斯尼茨公园。
我从公民身份验证的入口走进去，所有的灯都没有亮起来。那时是中午，天空却暗得可怕。我尽量不抬起头来，但整个公园都笼罩在模糊的黑红里，像是流出的血。
我早就知道米雅斯尼茨，在大学时，社会学和历史学的学生们曾经一起来到这里举行一场联合350周年庆祝会。但那时，我似乎在图书馆里忘我地翻阅着资料，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听那些人们说，这里很热闹，到处都是人。
但是我怎么也不愿相信。我成功地验证了我的想法：这里是一个令人恐惧的地方。只要走上十步路，就能看见一片血迹，暗红色的、已经很模糊的隐隐约约的血迹。“这是人们在那里自杀，一遍一遍地自杀。”达特·赖斯，在提及其之前作为富豪的生活时曾经对我说过。好像这是真的，我不禁不寒而栗，像是渗出了冷汗。
布拉斯柯维尔的人们把这里叫做扇子公园，但我在联合语库中怎么也查不到“扇子”这个词。我只能把它写出来，却根本不知道这个词算不算联合语的一部分，尽管它看起来好记又顺口；这是一个相当于两个布拉斯柯维尔大小的公园，不，可能是三个。具体的面积我不是很清楚，但我只知道——这里很大，我向前方的黑暗望过去，却什么也看不见。
古时也曾经存在过公园，但让我不能理解的是，那些史前的公园中遍植着树木，各种各样的树木。但米雅斯尼茨不存在这些，唯一的可以称之为树木的，便是水池边遍生着的腐绿的苔草。那便是我埋葬叶伽的地方生长的草，恶臭的气味很远就能闻见。它的分布是如此之普遍，甚至让我把这类肮脏的生物认作了联合草——但曾经有人告诉我，联合草是优雅的，是散发着清新的香气的。这种植物，能够抵挡几乎所有除灭喷雾的植物，没有名字。我只能勉强地把它们称作“那种苔草”。
我又来错地方了：这里更没有我要找的，能够拯救我的那个渺远的存在。但它似乎有一种魔力，令我恐惧的魔力：我几乎不敢迈出一步，不管是前进还是后退，是向左还是向右，是往无尽的金属小道上走去，还是向后没命地狂奔，奔出米雅斯尼茨的入口。远处，我望着远处，联合广场上的卡斯利亚基斯雕像的轮廓上是耸立着的中心塔。
那时候我入了神，望着塔尖上闪现着的灯火，视线几乎变得模糊了。所有的东西都交集在了一起，无数的东西：线条、圆点，和闪烁的边际；三角形，痛苦扭曲着的网格。是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出毛病了吗？没有义务医院的通知。这个想法是多么可笑！
就在那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从很远的地方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仔细听却消失了。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在别的地方，那个声音就会再次响起；呜呜噜噜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
朋友啊，你如今身在何方？
是否还记得我们遥远的家乡？”
我竟然听明白了，我听懂了那些不明就里的话，声调抑扬顿挫，起伏激烈，似乎含着热泪。
那是谁？
“……即使那么多年已经过去，
难道能够，就这样，
忘掉过去的自己？
朋友们，这绝不可以；
我们再退一步便是深渊。”
我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口，令我无比惊愕的声音，像是被魔力勾了出来一样，从我的，我自己的口中发出：
“站起来啊，门托拉的儿女！
你们是否还记得那时的誓言？
沦亡的痛苦，那濒临死去的祖国母亲，
究竟能不能唤醒沉睡的信念？
一起，全都团结一致；
无论要迎来自由还是死亡。”
像是听见了我糊里糊涂的歌唱，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几乎能够肯定在向我移动，向我走来。
“……那些敌人几乎拥有一切，
而我们却两手空空。
但要如何才能原谅自己，
和那逝去已久的幸福？”
我激动地唱起来：
“朋友啊，如今你身在何方？
是否还记得我们遥远的故乡？
家园早已物是人非；
只留下我们可怜的幻想。”
这些歌词，虽然我保证不是联合语组成的，但我惊奇地发现自己可以理解那每一个句子的含义。
但现在，现在，我想起来了！这一定是我在“第六日”中所听到的歌，我记得……有一个人……有一个可怜的孩子对着我，热泪盈眶地唱着，他说家乡的每一个人都会唱。
但那时的我，和那个尚未现身的声音，却在一起含着眼泪歌唱。
“站起来啊！门托拉的儿女！
你们是否还记得那时的梦？
消失的一切，
那被夺走的灵魂，
该如何对命运作奋力的反抗？
一起，全都团结一致；
无论要迎来自由还是死亡。”
我停下了，那时我才意识到，这个声音已经距我咫尺之遥了。我一动不敢动，木然地站在原来的位置上。没有冷汗，也没有所谓的激动，整个人几乎像是死了一样。我站在那里，等着他。
“一起，全都团结一致；
无论要迎来自由还是死亡。”
接着他出现了；从米雅斯尼茨第一大道的方向，一个小拐角处，他现身了，像一个变成人形的靡菲斯特。那个人佝偻着腰，全身的衣服破烂不堪，瘦弱得皮包骨头，额头上尽是脏污和未干的苔草。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是个人，但他的眼睛正在放光，放出令我不寒而栗的光，盯着我。
“叶伽？”我下意识地嗫嚅。
他好像听见了我的自言自语，扬起了眉毛。事实上，几乎连我自己也无法肯定那时是否开了口，是否说出了一句至少让自己听到的话。
“他已经死了。你知道。”他的声音很遥远，颤抖着，但却像是在笑。
“你是谁？怎么……”我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是谁不重要，这不重要。”他摇着头，歪歪扭扭地走了上来。我下意识地向后退去，两臂张开——但是这是一个广场，后面什么也没有，即使一块能够让我靠上去的光秃秃的金属板也没有。
“我想，我不认识你……”
“我认识你。你不必要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必要知道你的名字。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认识你。我肯定，我认识你。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他像是一只在笑，发抖的笑声。
天太暗了，那时才是中午。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像是太阳被遮住了，被一块石头或者别的东西遮住了。整个天空——几乎比夜晚还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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