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7)


“勋章是哪里来的呢?”后来,我问起辱骂他的那群士兵。

“捡到的。”他们不以为然地答道,同时吐几口唾沫以表达他们的不屑。

“船被烧的那一年到现在的二十年间,”他们补充道,“多尔伯瑞亚的勋章多得难以计数。”

他们说的烧船是干什么呢?

“雅拉奇二十三年前的火灾,有人纵火把运送红角棕果的大船烧掉了。从那时起到处都有人起来革命。”

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而我和他的对话还没有结束。那动情的语气和故事的不容置辩简直令我汗颜,我毫不犹豫地相信这些都是真的,因为我没法不相信。不相信他就像是在欺骗自己的眼睛。

“那么蓝胡子呢?”

他望着我,露出愤慨的神情。我马上便意识到,我在某种程度上严重地冒犯了他。叫这声蓝胡子,像是在辱骂他自己一样。

“给我闭嘴,你这个无礼的人!”他满脸通红,死灰似的皮肤在那一瞬间像燃起了火。林契用手背抹下黏稠的鼻涕和眼泪,我可以听到他手上那突出而坚硬,像外翻的骨骼一样的皮屑刮擦着他的脸庞,发出沙沙的响声;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在一瞬间,他的眼神柔软了。

“我怎么能忘记那些呢!后来我来了;‘维尔戈图申中将来到了阿格米斯。’有人这么对我说……我伏在货车的车顶,经过了一夜,跳进荒山野岭里。我靠着一张大饼走了五天五夜的路,终于看到了大湖……大湖边的田地,圣伊凡特教堂的尖顶。我参加了革命军。若不是当年的事;我也必然是个将军;但我不后悔,我只要在他手下尽一份心力,我就满足了。我对他顶礼膜拜,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啊!没法描述……记住,大家都要爱戴他。他受够了罪,所有人都在背叛他。我忠实,忠实于他,因为我相信他不会是个习惯背叛的人。我不觉得自己是个傻瓜!那些人诽谤我们,我知道他们都是傻瓜。记着,我跟随着值得跟随的将军,我很幸福,我不管干什么……”他扭头望着我,“我不准你叫他蓝胡子……”

自己说完这个词之后,林契重重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我被他这突然的举动惊呆了。

“我不允许自己辱骂他。我是他最忠实的手下,即使他对此全然不知。我在用一辈子效忠于他。”他不再搓手了,把双手平静地搁在膝盖上,像一尊安静祥和的雕像,神情端庄,尽管脸颊上还留下了一片通红的掌印。

“他是个怎样的人呢?”我问问题的声音已经发颤了,“他到底怎么样呢,我说维尔……维尔戈图申中将?”

“维尔戈图申将军,安帕列夫·维尔戈图申将军。”他热切地望着我,喜悦从身上的各处迸发出来,“所有人称他中将。他是革命军的中将,不,然而他被背叛了。那里,”他指指东南方向的群山,“新达布尼亚依靠着黑旗国的军队和枪,用洋钱招募了大队人马。我们被迫守卫阿格米斯。即使在这时候,他不绝望……他坚信我们能胜利。他信,我一定也相信。他是对的。我记得那时他为了从格德鲁克的马厩里抱出一个没有撤走的婴儿,他全身中了七弹。婴儿还是死了;但他还是这么做。他善良极了!所有的将军和上校们一起讨论战争的动向,我记得那是一二四六年,二十五个将官们挤在一个窝棚里开会,地图都被汗水浸湿了。我在院子里为他们站岗,那一刻的幸福简直没法形容!被背叛的那天晚上,我们一起从新达布尼亚撤走;半年之前的事情了!夜里维斯里克人的大炮轰轰响。他让我们先撤退,我们中队的所有人都亲眼看见了他,他连靴子都没穿。他还是那么年轻!哪里有高级将官,哪里有将军们留下殿后的呢?他留下了,竟然成功地随后赶到了阿格米斯,身后全是敌人的步兵和炮车。我们都下死力保护他……因为维尔戈图申中将保护了我们啊!听说他的军衔已经被那里撤消了。我们还是叫他中将,我们爱戴他,这决不能被玷污……你记着,你要爱戴他,千万不可背叛他。他是那么……那么受苦啊!他受的苦能是我可以想象的吗?我讲的全是真事。全是真事。全是我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事实……”

我沉默了。

“我在他身边,我在他身边十六年,不,二十六年,不,……二十一年……总之我不大记得清……现在我……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他呜呜地哭起来,“我已经没法子再做些什么了,我在这里等死,在这里等死,他呢?……他呢……

“他在总督府,阿格米斯总督府。”这种极为突然的情绪变化又发生在了可怜的林契身上,他坐得笔直,高扬起双手——“他指挥着所有的战役。我们能够坚持下去,可是多亏了他,多亏了中将!但是,令我伤心的是,他住进了总督府。我不知道原因;曾经,路过总督府时,我还是他的一名侦察兵,总督府上还飘着蓝绿的伊拉蒙特旗。那里有厉害的哨兵,他们的枪能在五百步之外打碎我们的脑袋。‘终有一天我会炸掉这座建筑,’他这样对身边的所有人说;那些人有塔格弗斯上校,塞格尼菲斯特上校……都是他身边一起逃亡的战士们。他们都年轻,都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们。他们的责任是多么重大啊!塔格弗斯上校的妻子在撤退中被掳走了。他只剩下一个两三岁大的女儿,他没有军衔。所有人都没有。这些东西,都是那里授给我们的。现在这些也不中用了——他的妻子被伊拉蒙特人,挂在高高的杉树上用弓箭射成了蚂蜂窝。所有人都回去;他只是偷偷地跑掉了,把女儿留给了中将。第二天晚上他才回来,腿却断了一条——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话刚出口,我便发现自己又一次冒犯了他。因为他的脸涨红了——嘴角抽搐,不知如何说才好。我很后悔问了他这个问题。

“我!我!”林契满脸通红,“我怎么不应该知道。……我照顾着他。我为他端茶送水,看着他的小腿从膝盖被锯掉——换上一根木腿。这些年来他的头发先是全白了,又掉了个一干二净。他才四十六岁!丧妻的痛苦折磨了他二十多年——每每见到女儿却开心得像一个孩子。他说,,他说的是,‘我要让你的妈妈回来。’可是每当塞格尼菲斯特上校为他做媒人时,他总是气得满脸通红——(“就像你一样!”一群十七八岁的矮个子们齐声吹着口哨。)哦,啊,你们怎么这样!是的,我承认我没有本事,但我没有想要再见他们一面。格德鲁克的三名好汉,现在已经垂垂老矣!真是可惜,天不假年!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献出自己的二十年生命!塔格弗斯上校这个人,他谨慎极了。不管是什么,他都要翻看律法和文件;每每请示中将时,他都恭敬得……可惜,可惜!愿上帝保佑!……说实话,我不信那一套蒙受苦难的东西,但这句话简直脱口而出。教堂,我只进过一次,那是革命军攻占阿格米斯的时候,大家都乐坏了!在教堂里,大声喊叫,欢笑,哭泣……哦!”他的泪水横流下来,“愿你知道还有这些快乐的事,幸福的事!……”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双眼直视着已经垂进彤云中的太阳。

这些话说完了,我可以明显地看出,不仅是他的心情突然大好——他的整个人完全变了。“我们是朋友了,阿卡拉维亚!我们是朋友了……”满身脏污的林契不再不住地搓手,他变得快活而年轻,自豪地与我挥手告别,站在身后的大石上,朝着落日远远眺望。甚至,我真的认为,到现在还这么认为——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他真的是这么认为的……他没有骗我,他没有撒谎。

“快走!快走!快离开……他们会讨厌你,”他用笨拙的手势示意我,“他们会讨厌你,会去找你的事。他们会……都怨我,怪我,朋友!现在,快快离开!……”

一刻钟之后,当我从远处望着林契时,他还是一个人坐在墙角的暗处,垂着头,用微弱的幅度搓着手。不知道为什么,我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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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0日一更。作者的写作权险些被爹妈强势剥夺,理由是老爹同事的儿子成绩比作者好……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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