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宣讲台前那片广场举行的一次非比寻常的集会上，我终于见到了我们的指挥官——至少是名义上的指挥官，第二支队的大队长塔格弗斯上校。他上一次来到这里，据说已经是五个半月前的事了。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这名长官为什么“因过度悲伤而迟钝”了——他看起来像是一名敬业而把这件事当作高于他生命的一件东西一样。他每天早上巡视训练队伍时，脸上的表情像是僵在了那里，流露出一种明显的、却不是故意的做作。这种状态；令人难以理解，它是由极为强烈的责任感和极度的悲伤掺杂在一起形成的。
但我也明白：当我仔细观察他的表情时，在别的士兵害怕长官看到自己而稍稍低下头时，我仰起脸和他对视。他像是没有发现我，他的眼睛仍旧一眨不眨。谢了顶的脑袋套上了一顶严肃古板的瓜皮帽，肩上和胸前垂满了各式各样的勋章，甚至不同大小，不同风格……
“多尔伯瑞亚的革命政权曾经有五十多个，其中阿格米斯有六个，阿尔达隆有十七个，格德鲁克有十一个……但革命军从始至终只有这一支。”
我还是要继续说刚才我想要说的：他的表情是做作的，但我却感到一种拼命表现出来的真诚。这真诚是由内而外的，是由于他内心充满了旁人无法看到，也无法理解的叹息。
上校在例行视察队伍时的神色仍然是僵直的。他的整张脸像是被狠命地揉搓过，闷着头，脖子垂下来；瓜皮帽戴得歪歪斜斜。他的眼睛红着，似乎在前一天的晚上曾彻夜痛哭。所有的长官级军人们都神色凝重，有的甚至朝着旷野大喊大叫，又哭又笑。这些事情怎么能不引起人们的注意呢？“这是老家伙们集体发了神经，”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他们突然疯了。不要去管他们，这正是蓝胡子所不希望看到的……”
“怪人！我知道我可以对你说话。”这是一个老下士，满脸布满了水流痕迹般的伤疤与皱纹，一条一条地流转，仿佛是无数的山脉和河流。“我们刚刚打过仗，所有的人却都忘记了。”他对我说，“我的下士是货真价实的下士，哦，不！……我不是说你们的就不是。怪人，你可知道，这些低级军官们，我们这些那边来的下士们，委屈了不知多少年；并非我们都不愿意晋升，但要我忘记以前的年岁，我可不愿意！结果现在倒还被人嘲笑！”
他后来对我说，“中将”在阿尔达隆落难时，他才刚刚十九岁。二十多个野人似的落汤鸡钻进村子里，哀嚎着请求帮助。他们就是维尔戈图申、塞格尼菲斯特和塔格弗斯领着的最后一队士兵了，伊拉蒙特人就在几里远的地方——几个人从来就没有放弃过。而他第一眼看见维尔戈图申中将时，看到的是一名即使把血流尽也不愿意脱下军服的人——那军服常人根本不知道是件军服，它甚至还打着十几块补丁。阿尔达隆人被这么破烂的衣衫惊呆了，而这个人竟然还是一名高级军官。
“‘你的命不要了吗？还要当一名造反的军人！’爷爷问他，我在旁边看着，怕极了。我怎么也想不到啊，你这家伙，他就是如今的维尔戈图申中将！
“‘不，我不是要当军人。我最痛恨军人，我本就不是一名军人。这件衣服是我的衣服，穿了五年半的衣服，不是军人的衣服。我愿意穿它，而不是军人的所谓荣耀……’这是我听见他所说的唯一的一句话，直到现在，还是这样……我愿意把我的命献给他，就为了他的这一句话。但我不知道原因，我可能只是敬佩他是一个好人……”
“你可知道我们当初有多么自豪；我们自认为我们是领先的一代人，不仅领先于多尔伯瑞亚其他的人，甚至领先于世界。全世界人们都应该向多尔伯瑞亚人学习：看，他们率先起义，他们率先试图打破奴役的统治！你可知道我们有多么困难吗？所有人几乎都在试图杀掉我们。我们见过的所有人。人们不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农民们把我们的踪迹交给殖民局，换来五个银币。接着，夜里我们就会照例遭到偷袭。可不止这些呢！我们个个都孤独，虽然我们还是一群小伙子。三四十岁的大人们不愿意协助我们，他们说这是黄口小儿在送死。‘一千多年的殖民史，总督府已经立在那里三百年！’这是口号。我们偏要去，我们在夜里逃出村子，逃出阿尔达隆。他们是这样逃走的，两名上校用担架背着中将，其他的幸存者们连一发手枪子弹都没有。他们感谢我们，却不劝我们回去。因为他们知道早就没有‘家’这个字可言了，加入革命军的人，都是这样……
“但是现在呢？现在不一样了。革命军变得让我伤心，中将们和上校们住着宅邸，搬出了军营。达布尼亚授勋时中将笑得很高兴——那笑容令我毛骨悚然！但我再也没有见过一次中将了，从那时以后，他就和士兵们分开了，各走各的路（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警觉地观察着周围）。哦，上帝，你还是别知道这些为好！那么现在呢？现在就没有我们的份了。连革命这个让我们魂牵梦绕、为之骄傲，看作比生命还宝贵的形容词也没有我的份了，现在的阿尔达隆人回忆起一年前还被花队欢送着的我。要叹息那个当年逃出村子的孩子了吧，他是多么不懂事啊！……他甚至成了……”老下士，“他甚至成了……”
他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架子上，脸涨得通红，“他甚至成了牺牲品！”
“有人痛骂他啊，用各种侮辱的词汇对待他。”我说，“这该怎么办呢？”
老下士低下头一动不动。半分钟后，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牺牲品就牺牲品吧，可恶！”没有说一句告别的话，这名士兵就垂着头快步走开了。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他是在哪里死掉了呢？还是趁着夜色翻出了围墙？不管哪一种都让我感到有些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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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2月1日第一发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