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就是在这些随时有着看起来虚假无比而又真实得可怕的死亡的地方，我会怀疑：这不是真实的，这连电脑的模拟也不是，这纯粹只是我的梦境。
但是当我觉察到那只烫得要命的手的时候，我会一次次地瞬间清醒，从昏暗的昏迷世界里醒过来，再次懵懂地看着四周，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是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在遍布铁丝网和水坑的地方爬着，这地方简直是一片地狱。炮弹四处落着，站着的人，几乎都是绿衣笼罩的达格斯特人——是的，这里是他们的土地……达格斯特的土地，阿卡拉维亚亲王在耶鲁克斯山前建立的格林达尔的土地，生活着与哈瓦德民族不共戴天的人们……他们一直争斗。皮埃尔·瓦特金斯和我一起匍匐着，试图在炮声响起时向前移动，在炮声停歇时像死人一样停下来……烟幕救了我们的命，达格斯特人和维斯里克人都没有发现这“两具尸体”，如果他们看到的话，一定会这样说的。
这是遍布着堑壕和铁丝网的农田，一间农舍已经被夷为平地。它的一面墙孤独地横在一大片达格斯特人的铁丝网后，子弹不停地穿过它脆弱的墙壁。可能，刚刚弄伤瓦特金的孩子，就在这里生活了十年？十五年？
“战争已经打了一年半了。我们死了多少人！”索洛斯就这样对我痛惜地说着。
为什么会有战争？
皮埃尔·瓦特金斯语无伦次地向我解释着。
“人们总会有不同。”他说着。
“只要有不同……人们会认为自己是正确的，而他人是错误的。于是……自己是正确的，就要把错误的心理扭转过来，扭转成正确的东西……这是善良的，人们一开始就是善良的……但是对于错误的人们，如果没有接受正确的心理，就只能……强迫接受，或者，抹杀。”
“即使他们都是人？”
“是的……他们都是人又管什么用？人们认为自己是善良的。他们的确是。就算是那些政客们，希望占领莫诺斯运河的维斯里克宰相和皇帝佛索斯家族也是善良的。他们认为……这可以给他们的人民，甚至是自己，带来好处。所以他们理所应当地，觉得达格斯特人应该拱手把它交出来……人就是同意的人，就是没有分歧的人。不会有分歧的人就不会争斗，或者一方自愿服从，这种可能性几乎没有……或者两方根本不产生分歧。”
“那么这样能够怎么办？……”
皮埃尔·瓦特金斯继续说着，“这样？……这样至少可以，怎么说？可以……”
他一反常态，盯着我的脸，严肃地向下说着：
“是的，这样至少有两种方法。第一种，是限制他们的了解，限制他们思考的范围，令他们不能独立、自由地思考自己的道理……是的。此外，还必须准备一种能让他们消灭一切痛苦和不适带来的怀疑的东西，必须使他们不自觉地使用，限制……限制他们的工作。让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每个人都是这样……这一种方法需要很大的力气，我相信人们不太可能完成……”
“还有，还有另外一种终极的方法。”他自言自语着。
我看着他。
“是的，还有一种！让人们再也不拥有自己的欲望，必须满足他们的终极欲望，一切东西看起来都微不足道了，不再重要了。这是什么呢？……虽然我们自称为人，但，的确，我承认，我们所拥有的还是生物的本能，瓦特金斯说的没错……”
“是的，完成这样的欲望，并且最重要的是……让所有人，所有人——包括敌人和朋友，亲人和陌生人，所有人，存在于这世界上的所有人，必须他们都满足，同时满足，同步满足，同样地满足；另外还得保证他们能够有满足的权利，最好……最好做出一种让人极度放心的姿态。这样，他们再也不会争斗……唯一的，终极的愿望，终极的欲求。这一定是最后的方法，自那之后，不可能再会有任何的战争了。”
“可是这样……我总感到有些危险。”我不自觉地说了一句。
他看着我。
“是的，约瑟夫·阿卡拉维亚！的确；你说的没错。这两种手法，都危险至极。这不是说它们具有某种不测的风险，而是因为，他们都是一种完全抹杀的方式。更为残酷，更为全面，同时，同步……全部，把人们全部抹杀。”
我的内心剧烈地颤抖着。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因为，第一种行为，它再造出来的不是人，而是一种另外的，特殊的——生物形式的机器，正如纺纱机和蒸汽机，还有汽油机一样。吃下去东西，产出来产品——人们会是以一种非人的结构生存着，存在着。它必须有等级，明确的等级，否则人们没有大脑就不会继续存在；
“而第二种行为……它的确终极，并且致命。现有的人，它会把他们全部抹掉，全部改造成非人，不管他曾经是什么人，曾经想过什么，曾经喜爱什么，曾经为了什么而激动，为了什么而痛哭流涕……接下来，在愿望、欲望满足之后，他会渐渐地失去一切特点。全部的特点！作为人的……他安于现状，就不再会思考了。也无所谓善良和丑恶……这些都不存在。他既不会认为自己善良，也不会认为他人冒犯了他，他人没有满足他，因为他自己首先已经被完完全全地满足了。这一个欲望，必定顶得上其他的任何东西，并给其他任何的行为以完全正确的借口……是的，约瑟夫，约瑟夫·阿卡拉维亚，就是这样。”
“那么他们就不再是人了。”
“是的，他们不再是人了。他们的社会也不再是光荣的‘人类社会’了……而是我们无法预见的一种更新的东西，它会怎么样，人们已经无法预料了。所以，你看，”他向我指一指被子弹打伤的腿，“没有这些东西，事情就是这样……所以，人们无法避免争斗，怎么也不能避免。就是这样，约瑟夫·阿卡拉维亚，我把我的话说完了。”
接下来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我们伏在潮湿的泥地上，几步远的地方就是一片水坑与泥沼。我们看不见其中的东西，但我肯定，里面伏着几个已经死去的人——不管怎么样，不管他们是怎样死去的，他们终究至死也是个人。这种想法令我浑身颤抖，打了一个冰冷的寒战。
“不会死去。”我说出了那句话。
“是的，约瑟夫，不会死去。”他出乎意料地冷静，“不会死去，它可以带给人们一切想要的东西。只要知道自己不会死去……就不再会因为任何事情触动感情，也就是说，根本就没有感情。”
“如果……瓦特金，皮埃尔·瓦特金斯，若是我告诉你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的嘴唇颤抖着，“我就是一个不会死去的人……你会怎么，你又该怎么看待我呢？”
他惊愕地看着我。
“不，不该！不该有这样的人，这样的想法本身就是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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