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我醒来时，那身硬邦邦的军服已经被剥夺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到处都是不敢触摸的污迹的大衣。这虽然令我厌恶，但我发现，我的全身已经一动不能动了。病痛袭来时，我的整个身体都像陷入了一锅热汤一样，胡乱翻搅着；终日的头痛和发热令我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地方。头痛，这是最厉害的惩罚。它可以一会把我从地下抛到天上，又重重地、沉沉地摔在地上——更何况我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摔在地上——我等待着摔下的一刻，那钻心的痛楚，能不呻吟出声是很难的。但我又极力克制自己一动不动……
“我还能活着吗？这场不知所以的病，是不是就要把我的灵魂剥夺了去呢？”我自己问着自己，“我受不了。我可以离开吧，我可以离开，我有权利离开。毕竟我——算是一个和他们不同的人。”
“和他们不同！”几乎是立刻，我便责骂起了自己，“和他们不同！你怎么能如此厚颜无耻？他们和你没有差别，没有任何差别。你还是一个恶魔。你不知从哪里来，随心所欲地搅乱这里的东西，你只要离开，他们全得跟你陪葬。不，跟你陪葬？你不会死，他们会死。他们死了的话，又能……”
“又能怎么样呢？又能怎么样呢？”
“不能饶恕！”有个人这么告诉我。
可是我的手指已经在移动了；我的手指打着战，游移到下巴旁边。一阵头痛又打断了我的思考，我忘记了我要做什么了。
“嘿，你果然是个恶魔！”我自嘲着，声音很大，或者说是我自以为声音很大。“你还是想要挑战那些刺激的玩意儿——违抗自己的理智，明知道那样的恶劣却仍然毫不留情地那样做。好啊，你，你这个人！承认吧，你这个混蛋；不如承认，你就是个混蛋。这怎么是一件不能承认的事呢？可是，你若是承认，你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去做了，是吧，我说的对吧？……所有说过的话全部作废，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恶魔。去啊，去做十恶不赦的东西！多么让人陶醉！去做自己愿意做的混蛋吧！”
最终我还是没有这样做。没有办法，与其说我下不去决心，倒不如说是我根本没法允许我这么做。
得了重病的人们，包括我，都被严密地把守在一间地下室中。这间地下室里的所有人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有的患了可怕的痨病，终日咳嗽不停；有的已经基本没法辨认出他的五官了，双眼像是蔓延出了一种黑色的藤蔓，把整张脸搅得一塌糊涂；有的患了坏疽，没有来得及截掉的四肢发青发黑，像是地狱中的枯树。
我的病因不明。在一张草纸上，看起来不像医师的医生用拙劣的书法写下“不明原因症”这几个大字，歪歪扭扭。我的确不知道原因，它发作前没有丝毫征兆。那时我还在四处游荡，寻找我能够进行“研究”的对象，与他对话，受他唾弃，大骂一通，跺着脚离开。
地下室是长条形的，灰砖墙壁上隔着几步就能看见鲜明的暗色痕迹；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没人知道。通风设施差得要命，唯一的一条管道九曲回肠地通往山上某个不知名的石座上去；风扇终日呜呜地响。站在门外的卫兵裹得严严实实，门被很谨慎地关上，用树胶封住门缝。每个人仅有一张窄小的铁架床：有的人不甘地坐着，即使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也要支撑着身体坐在屋子中的角落里。“躺上去就死了，就意味着死了。”他们不愿意躺上去，一半床位都杂七杂八地堆满了污秽，屋子里臭气熏天，简直无可名状。
一个病人仿佛患了某种可以把喝下去的水全部转化为鼻涕的病。他的身边是一个盛着水的大缸，水面上漂浮着很多各异的灰尘、泡沫，甚至虱子。但他从不计较这些，总是咕噜咕噜地喝下一大缸水，用自己那张几乎已经变成白色的蓝手帕捂着鼻子和嘴——“啊——啾！”一大滩颜色各异的鼻涕流淌在手帕上，他费力地睁开双眼，满意地望着他的成果。然后，把这些成果抹在大衣上——里里外外，抹得十分均匀。我下意识地瞧瞧自己的大衣，终于明白了那些辨认不清的污秽究竟是什么了。
但我那时像是已经下定了决心，决心要熬过这场疾病，哪怕是仅仅体验一下它的过程和煎熬也好。一种刻意的、病态的受虐心理产生了，我甚至在那疯狂的一刻想要得更多、更严重的病：“体验痛苦，”我对自己说道，“就该体验痛苦。”
“多么可笑的观念啊！——恶魔，恶魔既想要他人承受痛苦，也想要自己承受痛苦。”我想起了安特卢科斯说过的话，“只想惩罚他人，不想惩罚自己，那就不能算是真正的恶魔。恶魔的全是都是鲜血淋漓的，可是没人去惩罚他们——这时候他们自己鞭打自己，用尖锐的石块切削这自己的身体，只为了造出这么一副吓人的样子！同时，他们毫不留情地惩罚着人们，毫不留情地施以火刑和各种不同的没有理由的裁决。但谁曾想过，为了维持自己称作恶魔的那一本质，恶魔自己以更为恶劣的手段和更为严酷的手法来虐待自己。只有这样他们才会真正相信自己是恶魔，并引以为自豪。”
这些话不知是何时跳跃了出来。我环顾四周，那些或坐或卧的病人们脸上都是恶魔的表情。平淡得出奇，但要是对他们说一句话……我能想到后果，我不愿那样做。
这种日子持续了数天，我的呓语和四处叫喊的习性越发严重了。清醒的时候很少；但只要我意外地清醒着，对我而言，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即使每天只吃下一个黑面包，我仍旧觉得神清气爽——当然，这只是在“意外地清醒着”的前提之下的。
但我不愿离开我的那张铁架床。“进了这个屋子的人，没有可以活着走出去的。”我听着他们倾尽所有力气进行的无力的谈话——却丝毫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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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2月2日第二更，这些更新几乎都是之前的存稿稍作修改发上来的，没进行什么劳动。不过，效果好才是真的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