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举着枪的双手抖得很厉害。枪口一会对着我，一会对着虚弱地坐着的皮埃尔·瓦特金斯。“长官！”他叫着，“长官，两个……维斯里克人。”
穿着绿风衣的军官，似乎是一个达格斯特上尉。军官掏出袖珍手枪也对着我。“不，不行，把枪放下！他们没有拿武器。”
皮埃尔·瓦特金斯举起双手，“我们投降。”他看看我，“约瑟夫，你也要举起手投降了。”
我举起双手。“他们一杆枪也没有拿！”一名士兵上上下下地盯着我，“连手榴弹也没有。”一条蛇好像就住在他的嘴里。我看着他，他的腿被炸断了，卫生员正把他抬上担架。他的眼神直得要命。
“啊！杀死他！杀死他这个维斯里克人！把他们统统枪毙！”他接着狂怒地吼道，“要么就让他还我一条腿！”紧接着，他的手臂无力地向下探去，试图重新端起一杆枪来——但军官用手阻止了他。“达勒！你干什么？我们要把他俘虏，带到格林达尔去。他们两个中的一个，你看，还受了重伤。他的腿一定断了！达勒，……”达格斯特上尉示意卫生员赶快把他抬走。
“我们为什么要收留两个维斯里克人！他们杀了我们，夺去了我们的家。”其他的士兵纷纷喊起来，“不！把他们枪毙！”
但是他们再也没有时间处理我们了。维斯里克士兵开始了第二轮冲锋，我听到远处的炮响……军官眼神复杂地望着我和瓦特金。他亲自抬过来一副担架：“喂，那个没有受伤的，把他抬上来！”我知道他一定指的是皮埃尔·瓦特金斯。我把一言不发、直直地盯着战壕中某一处的瓦特金费力地搬上担架——把他的腿放直。他痛苦地望着我。
“把他们带走。搬上卡车。”军官把我们交给一个卫生兵，“送上卡车！不管哪一辆都行！把他们当作我们的伤员一样。”上尉提起手枪就奔去了战壕，却又回过头来：“我相信，我相信他们不想杀人！”
我们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入了战壕的甬道。所有的达格斯特人都望着我们，有的甚至端起枪来——但没有人放一枪。战壕里寂静得很。“啊，长官，塞尼·沃特兰斯上尉！你犯了叛国罪！难道你是一个维斯里克人？”长官不说话，只是下令大家做好战备——因为维斯里克的冲锋号和军乐已经传了过来……“影响军心！影响士气！”一些老兵抱怨着，“我们会因此付出代价。到时候，上尉，你就知道……是两个维斯里克人重要？还是保卫达格斯特家园的战争重要……”
“不要废话！”军官只是大喝一声，“你们希望，当你们被维斯里克俘虏时，你们受到这种待遇吗？如果我枪毙这两个人，他们会把你们枪毙。更多的人会死去。”一边冲上战壕的他回过头来，“快走！要等到维斯里克人打来之前！”
我边走边回头望着他。
达格斯特的一尊尊大炮也怒吼了起来。卫生员拼命地跑着，好像一颗威力巨大的火箭弹就跟在他的身后一样；皮埃尔·瓦特金斯躺在担架上一动不动，而我抬着担架的另一端。
“嘿，奥维德·王，”我自己问着自己，“我来到这里干什么呢？”
“我已经体验了永远无法知道的东西，虽然不知这些是真是假。”
“一次美妙的感受胜过十年生命。”
我不能这么认为。我们不需要这么认为。美妙的感受胜过十年生命，但是我们，对这些无法死去的人而言，……十年生命算得了什么？一点价值也没有。
所以美妙的感受也没有丝毫价值。
一想到这些，我就只想……只想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睡着，直到世界的尽头，我们仍旧活着。“奥维德·王！这些东西是虚假的；真实在于联合，真实在你维尔里斯的家里。你还是要回去。何必体验死亡和痛苦？你身边的这个人什么也不算。他是一堆模拟出的数字而已。他不是真实的，而你是。”
“真实在于联合。”
不，虚假和真实在于个体的体验。我认为它是虚假的，它就不再是真实的了。相对而言，我更希望这里是真实……而这里的人们和维尔里斯的联合公民不是一种东西。
“我多么希望这一切是虚假的啊！我仍旧想活在联合历前的岁月里。虽然有枪和炮，但同样存在着善良和美。”父亲对我这样说，“奥维德！世界不是从混乱走向文明，而是从文明走向死寂。你再也没有任务；你的任务就是活着而已。但活着，其实也不算是你的一项义务了。因为大家都活着。”
是的，我好像知道，当我抬着皮埃尔·瓦特金斯的担架尾部时，我明明白白地清楚自己在哪：自己在维尔里斯的布拉斯柯维尔区，在自己的家里，在一个金属圆筒里呆着——我没有爬过战壕之间的那一百多米，我没有在行军的夜里磨破了脚踝，没有见到杰特·马斯里切特和帕夫利斯。他们死了吗？他们其实没有死。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活着。
这一切是多么令人感叹啊！
但是他们曾经活生生地思考，对我叙述，对我回忆。他们哭着向我吐露心中的恐惧。皮埃尔·瓦特金斯呢？他却一直，一直——毫不厌烦地教育我。根本没有时间，没有时间来怀疑，这些不是一个人说过的话。
人的定义是什么，什么样的东西才可以称之为一个人？一个真实的人性？
这些东西由谁来回答呢！看来是没有。我只能从这里，从“第六日”里，无助地寻找着。但是现在有谁找到了吗？看来还没有。
但是帕夫利斯的尸体现在还横陈在达格斯特士兵脚下。或者达格斯特士兵的尸体压住了他，现在维斯里克人已经占领了那个地方。所有的东西都和之前一样。没有丝毫变化……说是变化的，就是白白流淌的热血和几具尸体。可能，连热血也没有，因为他们本来都不是维斯里克人啊！
那么难道维斯里克人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仔细想想的话，一点也没有。但是看来总是有一些关系的。这些我不清楚，也无法理解。这就是所谓“热情”的问题吗？还是分歧的结果？我总是无法明白。直到现在也无法明白。
达格斯特卫生员和我一起把瓦特金抬上了一辆卡车。那辆车里装着草垫和扔掉的罐头，卡车司机已经点上了火，黑烟从车后不住地冒出来。
“你知道吗，维斯里克人？塞尼·沃特兰斯上尉这下子要死在你们的士兵手里了。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连遗书都已经寄往家中了……我也一样，维斯里克人。我们都是耶鲁克斯山下格林达尔的市民，有的是官吏，有的是工人。现在我们都争着跑到这里来。为什么？因为有人被你们杀死了……运河被你们荒废了。我们连阿拉莫斯大米都吃不上了，当然跑到这里来。总之，我要和你们争一个高下，看看谁最后死去。我们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我只希望我的孩子能作为一个达格斯特人死去……我也一样。”
卡车上的乱草中藏满了虱子，多得简直能用斗装。
“这个人，皮埃尔·瓦特金斯，曾经是南达格斯特的游击队的一员。”
“怎么会呢！”卫生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无法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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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天还是一更！话说我实在是忍受不了单机的生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