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天之后，先是有些风声传到了这个地狱般的囚室里来；又是士兵们频繁地打扫和跑动，把铁架床上的污秽捏着鼻子清扫一番，甚至还发动病人们打扫。但屋子里的蟑螂和老鼠多得不能想象，这件工作是不好完成的。所有人都消极怠工。
一座被啃掉了一角的大座钟安置在小石墙边的木架子上，架子也摇摇欲坠，潮湿发污。密密麻麻的蟑螂从床底爬上来，好像要在几分钟之内吃掉屋子里的所有人似的；但它们没有，它们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沉睡，所有人都找不到它们。有个男孩子，他好像十六岁大，个子却矮小得像个侏儒。他的双腿都被锯掉了，即使这样也免除不了坏疽的发作。发黑的布条蒙在根本看不出是皮肤的恶魔眼睛似的腿上，鼓胀起来的黑青色皮肤上；他的眼睛却纯真得像个天使，见到他之前，我根本不能想象有这样的人。他同时得了好几种病：肺痨，坏疽和眼疾……他几乎没有视力。我想，如果他还能看到东西的话，他所看到的应该是一些简单的线条——只能感受光和暗的世界。即使那样，他应该——
我想，孩子对自己是满足的吗？
蟑螂从床单上爬上来时，他会捏起一只，细细地观察它；把它举起来，一言不发地望着蟑螂摆动着的细腿，如一团缠起来的绳子搅在一起。这样毫不做声地望了数分钟后，他不像是恋恋不舍，而像是胳膊承受不住那只小昆虫的重压似的，把它无奈地放在床单上，任由它爬往不为人所知的阴暗潮湿的角落。
那天上午，也就是座钟的指针指向九时左右的时候，来了一名特殊的贵客。所有的士兵都在胡乱打扫着这个“怎么也扫不干净的垃圾桶”，没有人注意到贵客的到来。那人是一人孤身前来，全身黑衣，从远处望去像一个沾满了尘土的竹竿上挂着一匹黑布。
“中校！”一名扭过头的士兵惊恐地大叫了一声，“中校来到这里了，怎么可能呢！”
“不，这是可能的，那个人就喜欢到这种地方来……”
我顺着病人们忽而睁开的目光望去，那个人影渐渐清晰起来。人影从无人的阶梯上一步一步走下来，披着一袭肥大的披风，披风上满是灰色和白色的粉尘和烟灰。
“这是中校，几乎所有人，阿格米斯的所有人都听闻过啊！”
令人费解的是，一群蟑螂从屋子里急不可耐地爬了出去，爬向那个人影身边。像是欢迎仪式的一场围绕之后，它们便散开了，那个人继续往这里走；马上就要走到刚刚打开密封圈的门边了。两名士兵站得笔直；他们像仪仗队一样把枪架在肩上，动作却摇摇晃晃、蹩脚不堪。刚刚做完这个模仿和抄袭来的动作，他们便露出了难为情的笑容——这个笑容也是欲盖弥彰的。
“中校！”
那人不回应，伸出一只戴着黑灰色手套的手，推开了本来半掩着的满是铁锈的潮湿的门。接着便站在病房中的所有人面前了——我看的清清楚楚。我几乎是从上到下打量了来人一遍。
那个人的穿戴极其随意，甚至不如说是刻意地追求粗劣和简朴。极其普通的，预备员才会穿的那种裂了口的胶鞋；灰绿色的，和个子矮胖的塔格弗斯同样肥大的军裤，裤子的下摆全都被草草地塞进长靴子里。靴子是穿在里面的，而靴子上却套着一双胶鞋。那胶鞋——裂开了无数个豁口，口子中塞满了泥土。披风罩在大衣外，大衣则是——预备员“干掉的旧渔网”似的大衣。这件大衣，我很难想象它的来源是哪里。各种各样的灰尘，松树种子和树叶的碎片塞在它的缝隙里，尘土溅的到处都是。这样的穿法和那不得不提的破旧的鞋子真的给了我重重的一击，我很难想象。
但大衣外罩着的披风——这件披风看起来沾满了灰尘，却明显是刚刚沾上的，还是能够清洗掉的灰尘。亚比罗斯高原的沙尘漫天遍野，在地面上的寒风中站上一个半小时，全身就会脏成这个样子。但披风和那个人其余的衣服显然不是能够类比的。像是上帝的衣料，所有的灰尘和污渍只消拍两下就能全打发干净。长发是黑色的，像雨披一样披在披风的里里外外。这长发和那个人罩着脖颈的白毛巾——我忘了叙述那条白毛巾——都给我一种极为格格不入的感受，我甚至有一种错觉：这个人是两张图片用一种低劣的手法拼接成的，显得那么怪异，仔细瞧上去却……
那人的眼睛睁大了。屋子里的一切都想要尽收眼底，而这一切显然是常人无法想象的肮脏和悲惨的生活。病人们都支撑着自己的腰坐了起来，双目失明的囚犯伸出两手在空中胡乱摆动着，像是要抓住什么一样。几乎已经没救了的病人们都露出不能再快乐的笑容，那笑容是面对什么的笑容呢？我至今没法用语言描述出来。那是完全纯真的，就像孩子面对太阳那样的表情。我曾经在达格斯特的农场里看到过的那种笑容，似乎经历了所有悲惨事情的孩子，看到某一样东西，而回忆起所有美好的过去一样；完全纯真吗？不是，我又错了。不如说，是复杂的，复杂的，因为我没法形容它。
没有人说一句话，除了一些切切杂杂的乱动声：那是蟑螂们和老鼠们，像是被一种从上而下沐浴下来的阳光吸引住了。一片静穆中，那人走到了双腿截肢的孩子面前。那孩子明显活不长了。孩子像瞧着一只蟑螂同样真挚的眼光望着走到面前的人。
所有脓液和肮脏的气味全都扑面而来，但孩子却浑然不觉；美好的目光仍然望着面前的人，但孩子看不真切，可能只能看到模糊的黑影。即使这样，那个孩子还是笑了；笑得很奇怪，几乎像是脸上升满疱疹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似的。
那个人伸出双臂，要拥抱那几乎只剩下一双眼睛的孩子。
本书连载自免费原创小说网站”不可能的世界”www.8kana.com，中国最有爱的年轻小说网站！各大市场下载官方免费APP，享最快更新。
PS：2月2日第三更，仍然由之前的章节略作修改而来，小白之风少了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