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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河坳是个不大的村子，山上山下，散落着几十户人家，中间有路贯穿，却是连接着大山内外的一条交通要道。
路边，孤零零立着一个酒肆，门外的酒旗子半旧不新，呼啦翻响。
平地上冷风强劲，对于出门在外的人来说，酒肆里便是最好的歇脚之处了。
一个裹着棉袍的男子，骑着瘦马，跑了半天，来到酒肆边，下了马背，缩着脖颈，一头往里钻。
“哎哟，窦爷你来啦？”
“快过来，咱哥俩喝一杯。”
“窦爷，这边这边，喷香酒肉，一醉方休！”
屋里不仅空气暖和，气氛也热烈。
这时节，过往的外地人毕竟是少数，多半还是本村的贪杯者或闲人们在此整日久坐，相互都是熟识的。
窦爷选了一处落座。
“老窦，外边的情形咋样？”
“这流言传得满天飞，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固兴城里边，现今都要炸开锅了吧？”
众人急切，又是一阵七嘴八舌。
窦爷不紧不慢，两杯热酒下肚，身体暖和起来，这才开了口：
“南宫六少爷，昨天被人劫走了，官府正在四处缉拿劫匪。”
“好家伙，光天化日，竟有这等事！”
“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劫南宫家的人？他满门纵有几十口，脑袋恐怕也不够官府拉出来砍的吧？”
“有道是：强中还有强中手。又道是：光脚不怕穿鞋的。”窦爷抹了抹八字须，“南宫家虽然炙手可热，但藩陀寨的一帮匪类，那全都是亡命之徒啊，为达目的，引火烧身也是浑然不惧的。”
“原来是藩陀寨的悍匪。”一人道：“看来这南宫六少勾结匪帮、甘做内应之事，必定是真的了？”
“言之过早。”窦爷摇摇手，“这种传言疑点太多，不可轻信。昨天警察把六少爷从府上带走，半路就遭劫持，试问匪徒为何如此消息灵通？另外，六少爷深居简出，怎能与盘踞山中的匪徒相勾结，又何必要这么做呢？”
“听窦爷的意思，这案子另有隐情，另有主使？”
“我可没这样讲。”窦爷却又不认，“我和各位老伙计一样，道听途说，茶余饭后，权当一乐而已。”
“管它什么隐情不隐情，我就想问官府既然要缉拿劫匪，可有悬赏花红，奖励线民？”
“那个自然少不了。”窦爷伸出五根手指头，“报信立功的，赏金五十万。”
嗟呀之声，此起彼伏，传至屋外。
突然有人嘀咕道：“说到匪徒，你们看那边几个生面孔，像也不像？”
众人反应过来，目光都往一个角落里投去。
那张桌子旁，坐了四男二女，个个有股不凡之气，尽管他们刻意低调，但在一堆乡野草民当中，还是格外显眼。
村民们认真打量，窃窃私语。
那六人江湖老到，众目睽睽之下，仍旧握杯举箸，泰然自若。
桌子下面，一条狗摇着尾巴，转来转去。
六人当中，一女子朝狗召唤一声，扔了几颗小丸子过去。
那狗凑近闻了闻，舌头一卷，吃得有味。
旁边，村民们依然在悄声议论：
“大伙儿觉得像不像？”
“都没见过那帮匪徒，谁知道他们长的几只眼？”
“匪徒肯定把南宫六少爷带在身边，看看六少爷在没在。”
“有谁见过六少爷？”
“见个屁，皇宫里的女皇帝，我还在城里见到过照片，这六少爷比万岁爷可稀罕多了。”
“瞧瞧你们这群死心眼，没见过真人，蒙一把能怎样？难道官府还要拉去砍头不成？”
“对对对，还是窦爷有见识。听说那六少爷年方十六，漂亮得像个姑娘家，咱们就看那边有没有相似的。”
“这个嘛……那边就四个男的，一个比一个年纪大，最年轻的也有二十来岁，怎么看也不可能啊。”
“干啥专盯男的，你有病啊？不是说了么，那位少爷和姑娘没差别……”
“对哦，兴许是男扮女装，掩人耳目呢。”
众人把目光集中到两位女子身上。
“刚才喂狗那个小娘子，也算是貌美如花了，怎么样，像不像？”
“她嘛，怎么说呢，有点不对劲。”
“窦爷，哪里不对劲了？”
“瞅着端正，但骨子里有几分冶荡邪性。”
“那就是坐在对面的美人了，瞧她娇而不媚，柔而不弱，比人才比气质，甩了喂狗那个十条街……”
被贬低那女子似乎隐约听到，脸色一变，筷子一掷，便要发作。
正此时，一道灰影呼地蹿上酒桌，踩翻碗碟。
众人冷不丁被吓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之前那条狗。
它换了模样，龇牙咧嘴，恶声狠气，从一条温驯家犬变身为饕餮怪兽，对桌上饭菜狼吞虎咽。
有人喝斥，挥物击打。
那狗吃痛，嗷的一声，又跳到另一桌，如法炮制。
酒肆里，人惊狗狂，一片狼藉。
六个外来客默然观望，各自神情微妙。
那饿狗两眼渐渐充血赤红，獠牙利口生冷不忌，见物就啃，啃之即食，到后来连木头和瓷器都不放过。
照这势头，下一步就是要吃人了。
村民们恐骇已极，再不敢上前驱赶，只能手持器械，围成一圈，自保的同时，堵住这凶性大发的畜生，不让它出去祸害整个村庄。
村庄坐落山野，子嗣绵延，形成了这种齐心协力、共御外敌的意识。
角落六人之中，有个男子已然面露不忍，自语道：“你要警告人，何必难为狗？”
对狗下药那女子回击，“那你想让谁来代替这条狗？你自己，还是你的心上人？”
说着，她朝同行的女子一瞟，得意微笑。
这六人，正是前往固兴城南宫府的一队过客：辛暮寒、丁拓、萧毒、郝温媃、王邻汝、曾强夫。
由于路途遥远，加之另负使命，他们提前数天启程，路过此处，歇脚打尖。
“萧姑娘说的极是，我家曾爷优点无数，唯独有个不足——明明七尺男儿身，偏要怀一腔妇人之仁。”对方挑衅，郝温媃也不示弱，“不过话又说回来，像这种菩萨心肠的好男人，哪个女人不希望被他捧在手上、宠在心头呢？”
“我同意！”曾强夫没羞没臊，举手赞同。
萧毒语塞。
饶她一贯足智多谋，遇上这么一对奇葩男女，常常也是莫可奈何。
角落之外，一声哀鸣。
那条饿狗狂填口腹，鼓胀到极点，来回乱窜，不时又被村民的棍棒击中，最后竟腹裂而死。
屋里顿时沉寂。
村民们满头大汗，惊悸不减。
曾强夫面如死灰。
“好好一桌酒菜，却被狗子糟蹋了，扫兴！”萧毒拍桌，大喊：“老板，过来收拾干净，重新上菜！”
她先声夺人，又身藏邪药，原本怀着窥伺之心的村民，一时反而失了主张，打消了念头。
有个酒壮人胆的莽汉，骂骂咧咧，欲上前理论，丁拓弓指一弹，啵！飞出一粒花生——正中面门。
莽汉脖子一仰，直挺挺向后栽倒。
“别惹事，走。”丁拓言简意赅，警告。
“走，马上走。”窦爷连连点头，招呼同伴将莽汉架起，出了酒肆。
他们没资本硬拼，也无必要，能做的就是回家、戒备，倘若外来者真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到时再跟他们拼了。
酒肆老板跟伙计硬着头皮，将店内草草收拾，重新端了酒菜上来。
曾强夫眼望空气，叹息一声，埋头大吃——
左手一个鸡腿，右手一只猪蹄，又啃又扯，满嘴油腻。
“曾爷，没人跟你抢哦，小心别噎着。”郝温媃提醒。
“谁知是不是最后一顿……”曾强夫笑了笑，“人间味美，别留遗憾。”
“你倒是很想得开。”萧毒道：“我哪天要是人没了，解药给不了你，希望你也能像这样安心等死。”
曾强夫：“那你可千万别死在我前面。要不我给你立个长生牌位，天天烧香拜祭，求你长命百岁，可好？”
“……”
“老板，老板你人呢，滚出来！”
门帘猛地被掀开，冷风中闪进几个客人。
为首那个二十出头，身体浑圆，敦实有力，嘴上留着两撇胡须，衣饰光鲜，金铜色短发，造型飞扬、嚣张，一进店里便旁若无人，大喊大叫，一副烟酒过度的嗓子，不男不女。
“几位客官，要点什么？”老板见来头不小，不敢怠慢，点头哈腰迎上去。
“好酒好菜，全拿来，小爷饿了！”
说着，烟酒嗓大马金刀，往椅子上一坐，顺手就把跟在身旁的少女拽进怀里，叭唧，叭唧，劈头盖脸，狠狠亲了两口。
另外两名随行的女子，与他年龄相仿，形同密友。
曾强夫感到奇怪。
像这样的地方，竟会突然冒出几个新潮时尚的“现代人”来？
几人的模样虽然透着狼狈，但从装扮和举止上看，非富即贵。
更奇特的是那个长发少女——
被烟酒嗓熊抱怀中，贴身狎玩，虽然含泪不言，楚楚可怜，却又欲拒还迎，身不由己……其恍惚迷离之态，甫一看去，极似初堕风尘的纯情少女，但瞧她细微之处，又不像出身于会沦落至此的普通人家。
莫非是落难的王孙贵族？
思量间，那边朋友三人数杯下肚，酒酣耳热，兴致渐高，只有那妙龄少女不堪这饮酒作乐之事，禁不住嘤嘤低泣，掩泪频频。
三人却变本加厉，毛手毛脚，愈发调笑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