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沿着河流行过城中一座又一座石桥，船上的一对男女始终没有什么交谈，即便是热心的船夫也放弃了想要为两人活跃气氛的念头。
船夫一边撑船，一边偷偷观察坐在船尾的那对年轻人，他很想说话，但又害怕再次陷入之前的尴尬处境，几番话到嘴边都被他强行憋了回去。
唉……或许自己已经弄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了吧？船夫自嘲地想道。淮安的风气一直很开放，年轻男女互相倾心乘舟同游时打情骂俏是常有之事，船夫以往载着年轻男女夜游淮安的时候就经常看到他们彼此亲昵地腻在一起的样子。他奇怪地看了一眼船上的终陵弃和藤以宁，心说这位公子明明看起来是品貌皆佳的芝兰玉树，这位小姐也颇有名门闺阁蕙质兰心的气质，为何两人在船上不是发呆就是愁眉苦脸？
最后船夫勉强给自己找了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他想大概是因为这两人都不是淮安本地人的缘故吧……
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船夫清了清嗓子，先问终陵弃道：“公子是哪里人啊？”
终陵弃本自低着头想稍后与淮安渡司会面的事情，经藤以宁用手肘顶了顶自己才回过神来，讪讪说道：“老家云州云中。”
“看不出来公子居然是北地人……”船夫愕然，“我见公子生的清秀端正，还以为是东南这边的。”
其实终陵弃的样貌虽然没有大多北地男子那样硬朗，但也说不上清秀的，只不过从小还算优渥的生活让他看起来有些公子气，任何人东南这边土生土长的人第一眼见了他都不会觉得他是北方来的。
“家母是荆湖一带人氏，我可能承袭了她的一些特征吧……”终陵弃讪笑着回答道。
“原来如此，贵小姐又是哪里人？和公子一样也是云州那边来的吗？”
藤以宁吃惊地“诶”了一声，赶紧连连摆手否认道：“不……不是的，我是越州人。”
终陵弃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你居然是越州人？”
藤以宁白了他一眼，说：“我在山庄长大……当然是越州人。”
“倒是没听你提起过你的家人，你爹娘也是山庄的人吗？”终陵弃好奇地问道。
藤以宁脸色微微有些变化，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想说。
终陵弃因为自己身世的缘故，也能理解别人对过去讳莫如深的做法，他转而打趣道：“越州虽然地处东南却多山多岭，不像乌州小桥流水和淮州楼阁林立，民风算是东南三州里最靠得上尚武的。你和安左使都是清秀中带点英气，像是越州人！”
藤以宁不知觉脸红了，喃喃道：“说什么呢……这种事情，哪能和民风扯的上关系……”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要不怎么说人杰地灵呢。”终陵弃一本正经地说道。
藤以宁望着他道：“那你呢？你身上哪有云州人的勇武啊？”
“都说了我娘是荆湖那边的啦……”他话说到一半忽然自己顿了一下，脸上的神色一点点黯淡下去，把头埋下去了。
藤以宁有点慌了，忙问他怎么了。
终陵弃将脸埋在自己双臂之间，低低地叹了口气，自嘲地说道：“我想他们了……想我爹娘和大哥。”
藤以宁愣了一下，暗暗咬了咬牙，扭头看向河中的月影。
“远游在外，想家是正常的，公子可以写家书回去啊，信中报个平安，好让家中二老宽心。”船家不知其中曲折，这般安慰他道。
藤以宁却清楚的很，终陵弃就算有心写书信，又能往何处寄呢？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中一动，几番犹豫之后对终陵弃说道：“你要不要给小孟写信？离开乌月也有许多日子了……”
终陵弃摇摇头，看到藤以宁不解的眼神，随后解释道：“现在给她写信岂不是要对她说谎？若不说谎，又让她白白担心。等到了云翔一切安好，再给她写吧……”
原来是这个理由……藤以宁点了点头，过了好久才劝道：“要不你别管这边的破事了。”
终陵弃知道她又想把这边的担子独自揽下，只是现在她的态度已经远不如先前那么强硬了。
将近抵达南城墙下时，小船停靠在岸边，两人先后下船，沿着河堤往回走。
“我还是打算去和淮安渡司见面。”终陵弃轻声说道。
“什么？”藤以宁听了脸色急转直下，眼看就要和他争执起来。
“你愿意和我同去吗？”他毫不在意她的反应，而是继续说着自己的打算：“因为慧一小师父的帮忙，我在城外和那四人交手的时候把云体风身给省下来了。也就是说，我还有一次机会。”
藤以宁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十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想靠谈判来停下这场争斗已经完全不可能了吧。”终陵弃摊手，“我们似乎也没有能力降服淮安分渡。”
“那也不能棋行险招！”藤以宁激动地说道。
“那你有更好的办法吗？”终陵弃没等她回答就自己回答道：“我知道你不愿让别人赴死，不愿意看到牺牲，可你一人一刀又能做到什么？水部四组那点人里也挑不出能帮你对付魑魅魍魉的好手。难道你真的不断算活着走出淮安？难道闯到淮安渡司面前送死对你而言就是不辱云中剑声名的无上光荣？”
“你还有愿望没有完成。”她说，“我没有愿望，所以死了也不会感到遗憾。”
终陵弃停下了脚步，转到藤以宁的面前，将双手缓缓放在她的肩膀上说：“为什么一直以来我会有这么强烈的愿望想要去调查精铁案的真相，想要为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洗雪冤屈？你到底明不明白？”
藤以宁睁大了眼睛没有说话。
“因为那些人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我很在乎和他们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所以即便他们死了，我也想为他们做一点事情！我也知道，很清楚地知道！哪怕我做的再好他们也不会活过来了！你到底明不明白？”
“你说你自己没有愿望，可以坦然为了信仰去死，那么我呢？”终陵弃声嘶力竭，“你是不是也想像我爹娘和大哥他们一样，自己死了之后还要在别人的心里留下那么沉重那么沉重的思念啊！”
“现在你对我来说也是很重要的人啊……你让我离开危险的淮安，是想让我再体会一次在重要的人活着的时候选择逃避吗？你到底明不明白！”
她眼睛红了，看着蓦然跪倒在自己面前的终陵弃，脑海中回荡着他嘶吼过的那些话语。那些话语就像他携带的那把未隐古剑一样锋利，瞬间把她的沉稳给撕裂了。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她的泪水与心中的坚甲一同崩溃了，被自己刻意压抑和隐藏了二十年的柔弱在这一刻如泄山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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