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顺水而下，少年坐在船头，举目四望，两岸一面是一望无际的沃野良田，一面是零星错落的江畔人家。
岸上炊烟袅袅，头顶白鹭飞过，他觉得连迎面吹来的风里都带着一股暖洋洋的倦意。
这是终陵弃第一次来江南，他从前只在书中读到过描述江南三州的话，一言以蔽之，便是“越州险峻，淮州富饶，乌州柔媚入骨”。
现在他乘舟顺丹水南下，便是在乌州境内，一路过来确实看尽了小桥流水和亭台舞榭。前头不远便是乌州的州府乌月城，终陵弃心中泛起一阵喜悦，这段漫长的旅途终于要抵达终点了。
他来自宸粼帝国北境的云州，距此足有数千里之遥，为了来乌月城，路途中舟载车行便耗去了将近两个月。即便乌州惹人心醉的风景带来的喜悦冲淡了旅途的劳顿，他也不得不为自己的钱囊为难——两个月的旅途已经快让他囊中羞涩了。
江上传来一阵悠长清亮的歌声，唱词用的似乎是乌州本地的方言，终陵弃没有听懂，但觉得这歌声的调子甚是好听。
“船家，这歌里唱的是什么？”他向正在控制行船方向的中年大叔问道。
“应该是渔歌吧？”撑船的中年人随口说道，他露出爽朗的笑容来：“小哥，我也不是乌州本地人，听不懂这歌里唱的什么。”
终陵弃“噢”了一声，便没有再多问。
“刚刚那句唱的是‘流云西去彩云归，炊烟唤我把家回’，确实是渔家的渔歌。”此时轻舟的船篷里传出来一个女子若风铃般清脆的声音。
终陵弃被吓了一跳，他回过头去，看见船篷的帘子被撩起半面，那个自打上船起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少女此时正从船篷中探出半个身子来。
她望着夕阳之下江上的粼粼波光，嘴角微微含着春风笑意。
终陵弃本不是胆小的人，之所以会被她突然发出的声音吓一跳，就是因为她一直都太安静了。终陵弃记得这个女孩是在丹水上游的越州云停镇和他一同上船的，但是她上船后就一个人抱着一张长琴坐在船篷的角落，不说话也没有表情。如果终陵弃看她，她就会用冰冷的眼神回看终陵弃。
此时她的注意力都在两岸景色上，终陵弃终于有机会从侧面好好地打量起她来。
这个女孩虽然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但未着妆容的素颜上隐隐透着一种妖娆绝世的美。
也许只要稍微打扮一下，她就足以配得上“倾城”之词，
终陵弃壮着胆子同她说话：“姑娘，你能听得懂那歌词，你是乌州人吗？”
“是啊，我家以前就住在芷岚江边，也是渔家。”她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终陵弃知道芷岚江是丹水的支流，也是乌州境内的大江之一。
“原来是这样啊……我说你怎么能听懂呢，哈哈。”他一边应和道，一边偷偷看她左侧边的眼角，那儿有一颗泪痣，更把她的面容衬得惹人怜爱。
“公子你从北方来？”她不假思索地问道。
终陵弃愣了一下，讷讷地点点头：“是啊……你怎么看出来的？”
“猜的。”她轻轻一笑，忽然转而说道：“乌月就要到了。”
船头已经能够望见乌月城的轮廓，意味着这条轻舟也很快就要停靠岸边，终陵弃忽然觉得有点惋惜，心里悄悄期盼最后这段路船家能走的慢一点。
这样，便能和身边这个美丽的女孩多一点相处的时光。
此时她垂下眉眼，视线触及他盘着的双腿旁放着的那件用布条包裹的长物。
“公子是个剑客吧。”
“学过一点剑术，只是一点点而已，算不上剑客的。”他说话的时候眼神闪缩着，脸上有些不自然的慌张。
“可以看看你的剑吗？”她没等终陵弃回答，就自己伸手抓住了裹着黑布的长铗。
终陵弃没有阻止她，只是心中感到有些意外。
提出要看他的剑的少女并没有解开布条，只是隔着黑布轻轻抚摸了一会儿，随后她就将剑小心地放回了远处，脸颊上带着淡淡的红晕。
“好剑。”她认真地说。
“你都没有打开它，连剑鞘都不曾见到，怎么就能断定是好剑？”终陵弃不相信地问道。
“我能听到剑中的灵魂。”
终陵弃诧异地张着嘴，呆呆地望着她。
“真的吗？”半晌后他迟疑地问。
少女没有回答他，背对着他打开了自己一直带着的长琴。
终陵弃看到了那张精致的琴，少女的手轻轻按在琴弦上，音和曲谐。
“我想为公子抚一曲琴，不知道会不会冒犯？”她半回过头来问终陵弃，眼角漾着动人心魄的温柔。
终陵弃浑身一震，他脑海中一片混乱，不知道自己何来此幸。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忙不迭地点头。
琴音清婉，似怨似恨，如泣如诉。
终陵弃坐在那儿听着她抚琴，只觉得这一刻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而她正借着琴音向他托付相思。
一曲终了，抚琴人和听琴人都没有说话，只是一同望着江岸。
江岸景物飞退，天边彩云将暗。
轻舟通过乌月城西面的水门驶入城中，静静地停靠在横穿乌月城的河渠边。
终陵弃率先跳上岸边，正想回身去伸手接那少女下船，转过头来却看见她不知何时已经紧跟自己来到了岸上，身后还背着那张琴。
“天色晚了，公子在乌月有可以投奔的地方吧？。”她问话的时候望着终陵弃，那双灵秀的眼睛里透着点奇怪的紧张。
终陵弃摇摇头：“我在这里并没有什么认识的人，大概得去找一间客栈。”
少女闻言，眼中那丝紧张褪去，她忽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仰着头微笑着问他：“公子不嫌弃的话，可以跟我来。”
如果仔细对比从上船以来到现在这个美貌的少女的状态，简直可以用反差极大的前倨后恭来形容。先前的冰冷不可亲近，与现在如火般的热情，让终陵弃分不清楚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
尽管年少又没有什么人生阅历，可终陵弃还是感觉到这无法解释的奇怪背后有点危险的气息。
可自己既穷且贱，这个女孩如果对自己怀有不好的心思，又能图谋什么呢？
实在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包括死，因为他原本就有死在这趟旅途中的打算——他确实不是剑客，但他带着剑来到乌月，因为乌月有他想杀且必须要杀的人，哪怕赌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他把来到乌月的自己看作亡命之徒，那眼前这个娇美明艳的女孩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终陵弃咽了一口口水，握住了她柔软的手。
“一路同行过来，还没有问过姑娘芳名。我叫终陵弃，山陵之陵，舍弃之弃。”
“陵弃？你的名字好奇怪。”她眨了眨眼，“叫我小孟吧。”
“原本是不叫这个的，是一个方士给改的，他说的命格我听不懂，但是福祸还是能听得懂的。”他说着心里带有一点遗憾，因为没有想到对方现在仍然不愿意告诉自己名字。
“我想名字并不重要，不管公子叫这个名字还是那个名字，公子就是公子，不会变成别的人。”她领着他缓缓前行。
终陵弃莞尔道：“可是我听人说名字会影响一个人的命理，名字要是起的不好，一生命途多舛。”
“公子信命吗？”小孟脚步不停，领着他穿过一道又一道横跨在乌月城纵横密布的水渠上的桥梁。
终陵弃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反问道：“你不信吗？”
自称“小孟”的少女轻笑一声，缓缓说道：“我觉得自己这一生活到现在，悲欢总是悲多，离合总是合少，终公子，若是我信命，我会觉得自己的人生实在太苦。”
没等终陵弃仔细回味过她的话来，她就继续说道：“有些人生来就在富贵人家，这未必就是幸福，有些人生来就是寻常百姓，也未必是不幸。人生无常，命理难说，终公子，我们能够自己掌握的，只有当下。”
终陵弃愣住了，因为小孟在说完这番话后转过身来，用一种令他无法回避也无法拒绝的眼神直视着他。
“今晚我想和公子一起度过，不要别的任何人，就仅仅是公子而已。”她还带着一丝稚气的脸上充满了令人哀怜的乞求，但眼中却仿佛有一种不寻常的火焰在跳动。
“公子，可否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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