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四章 青史风骨

外出打猎的单于在使团抵达王庭的第三日归来了,挽着雕弓带着他的勇士们风尘仆仆满载而归。但这并不代表单于是因为重视宸粼的使者才匆匆返回,而是因为匈奴一年一度的苍戈乌尔鲁祭典马上就要到了,单于必须回到王庭主持这件之于匈奴人的意义不亚于年节之于宸粼人的重大节日。

出猎多日归来,单于的帐篷里堆积了不少亟待处置的事件文书,尽管在单于出猎的这段时间里左贤王被特许代替单于理事,但他还是谨慎地选择将大部分事件积压起来等候单于亲自处理。

终陵弃在使团抵达王庭的第一日曾随牧芝仁拜见过左贤王阿寮蚩,他在第一眼看到那个保守估计超过三百斤的胖子时根本不敢相信这是单于留在匈奴王庭的代理者。

或者说他根本不敢相信阿寮蚩是个匈奴,毫无疑问肥胖的左贤王骑不上马,也无法拉弓握刀,这样一个人在崇尚武力尊重强者的匈奴人之中应该被唾弃,但他却稳稳地占据着王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俨然就是宸粼历史上百年难得一见的专权至极的权臣宰辅。

彼时牧芝仁还没有意识到,在未来他举起宸粼的腾龙入云旗时,左贤王阿寮蚩会是他最先要面对的强劲对手。

终陵弃以为阿寮蚩充其量只是一介文臣,相当于宸粼朝廷的太师或者宰相,但等他从牧芝仁口中听说左贤王居然握着匈奴帝国除了王庭铁骑之外最为精锐的十五万东部骑军后,心中遭受的震撼不啻于平地惊雷。

十五万这个数字或许并不真实,但单于绝不会让一个草包饭桶掌握仅次于王庭铁骑的精锐。如果把王庭铁骑与帝都的天南大营相提并论,那左贤王的东部骑军至少也是云朔幽辽四州边军那种程度。

“事实上之前侵略四州的部队大部分都来自左贤王的东部骑军。”牧芝仁尽量平静地向他解释道,“北境边军和左贤王是老对手了,八年前那场大败,也是左贤王送给宸粼的。”

换言之,这个肥胖得骑不上马握不住刀的匈奴人,才是十七年前躺在朔北草原上那四万多具忠烈尸骨的仇人。

萧彦勋感慨道:“从那家伙身上,完全看不出一丝名将的气质。”

“你以为所有善战的将军都要长得和苏瑾阳一样英伟吗?”牧芝仁打趣地说道。

“起码让士兵们见了之后能提振士气吧。”萧彦勋皱眉说道,“难以想象左贤王手下的匈奴兵是如何信任这位主帅的,如果在宸粼让这样一个人做三军之首,只怕军中会发生哗变。”

“这恰恰说明了左贤王是个可怕的对手。”终陵弃心中一寒,“殿下如果觉得此人日后会成为心腹之患,那我想办法把他除掉。”

“不可。”牧芝仁断然拒绝,“匈奴人又不是傻子,你当这里还是帝都郊外的虎林苑吗?在王庭杀了左贤王,我们所有人都得陪葬。”

“我可以等到殿下率使团返回再动手。”终陵弃补充道。

“那单于恼羞成怒,一定会发兵追击我们。”萧彦勋提出了意见。

终陵弃犹豫了一下,低下头说道:“如果只是要你保护殿下回到宸粼,在提前走了一天的情况下,应该不难吧。”

“你的意思是……”萧彦勋惊住了。

“这件事就此打住,终陵弃,我不希望再从你口中听到这种歹毒的计策。”牧芝仁难得如此严肃地对终陵弃说话,“劝我丢弃百姓独自逃回宸粼,这种话你给我憋回肚子里去。”

终陵弃看着他,几番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牧芝仁先发制人地打断了他:“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这一万户人的价值比不上左贤王。”

“殿下……”萧彦勋发觉牧芝仁是真的动怒了,他想要劝说,但根本插不到这两人的谈话里。

终陵弃似乎还没有萧彦勋的那种觉悟,坚持说道:“殿下既然清楚价值对比,依然选择不为,我认为您迂腐了。您就算暂时救下了那些人,那些人又有多少能回到宸粼,又有多少能重新在焦土一片的废墟上重建家园,又有多少能躲过左贤王铁骑下一次的袭击?殿下觉得我歹毒残忍,我作为一个刺客首领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但殿下既然是出身草原边民,又怎么可能不懂狼群不除羊群无法安生的道理?”

“因为杀了左贤王并不能除掉狼群,你只是干掉了头狼,狼群总会有头狼的。老头狼死了,新头狼就打败其他的竞争者,然后带着狼群继续行动。”牧芝仁冷静地反驳他,“而且就算你是刺客的首领,你也不该随便放纵自己去想那些歹毒残忍的事情,因为你同时还是宸粼御武司的武官,云中剑使命的继任者,我牧芝仁的盟友。”

终陵弃被他一席话说的哑口无言。

“抱歉,我说的重了。”牧芝仁过了好一会儿,对他道歉。

“不,殿下有可贵的坚持,我更加确信自己没有在为一个复仇的疯子卖命。”

“不,其实你是对的,仪姐如果在这里,一定会支持你,或者在你的方案上做出更好的安排。”牧芝仁叹了口气,“我从一开始就笃定要去争夺那个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却还妄想着仁义道德,就像又要当那什么又要立牌坊一样可笑。”

萧彦勋眼神复杂地看着主子,他其实见过很多次牧芝仁自我矛盾的样子,也同情他时常会因此而感到痛苦。

“殿下以后若是治国,坚持仁义道德是很好的。”

“然后史官们就会说我虚伪了。”牧芝仁嘿然一笑,“什么‘篡位者的假仁假义’、‘穷兵黩武暴君的伪装’,这些话会被留给后世拿来戳我的脊梁骨。”

“那我就去杀掉他们。”终陵弃说,“哪个史官敢这样写,我就带着刀剑去见他。”

“饶了我吧。”牧芝仁摆了摆手,“你不懂太史院的那帮人。”

终陵弃迟疑了一下,脸上露出不解。

“如果你问我宸粼那种人的骨头最硬, 我回答你的一定不是云中剑的游侠,而是太史院的那些史官。”牧芝仁慨然,“说个故事吧。太业十七年,陛下亲征,在朔方城击退了匈奴大军后,萧振廷将军从边境带回了一个孤儿,最后孤儿被认定为是帝国的第十六位皇子。当时的太史便记录道,皇帝与北境边民女子野合(指的是一种低于正当礼仪的婚配,也指不合礼制的婚姻或男女苟合)生第十六子。陛下觉得这件事有损面子,将太史唤来指示他修改,想要将那位卑贱女子的身份改为北境望族,想要将两人的露水姻缘变为风流佳话。”

终陵弃和萧彦勋当然都能听出来他说的是自己的事情,终陵弃接话道:“太史拒绝了?”

“拒绝了,还站在道德的高地上批评了陛下。”牧芝仁说到这里居然忍俊不禁,但旁听的两人却各自不寒而栗。

当今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心里都清楚,敢指摘那样的人,下场可想而知。

牧芝仁想笑,不过是因为他对皇帝抱有的恨意让他总能在皇帝吃亏的时候感到愉悦,尤其是那些曾经亲眼见过、历历在目的场景。

不过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沉重地说道:“当年,他还没有那么暴戾,叫廷尉将那太史暴打了一顿,然后下令太史重写。但是太史次日一瘸一拐,呈上的仍是一模一样的官史书稿。”

“被杀了吗?”

“斩首,还算给了痛快。接替工作的人在参加了丧礼之后就被命令修改书稿,然而那个家伙不但没按照皇帝的意思修改,还把皇帝杀太史的事也写了下来。”

终陵弃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于是他也被杀了,不过这一次不是斩首,是凌迟。”牧芝仁回忆着这件算得上是自己来到宸粼之后见过最为恐怖的一件事,“第三位史官是第一位史官的儿子,还在披麻戴孝,依然秉笔直书,这一次除了他本人被杀,全家也被抄家为奴。”

“没有人……为他们说话吗?”终陵弃小声问道。

“谁敢为他们说话?”牧芝仁反问,“那可是皇帝陛下,是刚刚在北方打了胜仗击退了不可一世的匈奴单于的大军,在帝国岌岌可危时挽狂澜于既倒的皇帝陛下!”

“那之后呢?”

“我只知道,那一年,在三个月内,宸粼换了九个太史,书稿上的内容也从最初一句关于我身世的话,变成了记述皇帝三个月内暴行的上千言。”牧芝仁苦笑,“被杀的人远远不止八个史官,还有很多被牵连的人,可是第九个人,还是一字不改。皇帝终于不想再继续下去了,他大概也累了吧?”

终陵弃觉得难以置信,皇帝那样强势、那样不容一丝一毫反对声音的人,怎么可能会因为累了而认输?

“他看过了第九份书稿后,派人去传唤那第九位太史。第九位太史没有来,皇帝以为他跑了,派廷尉率兵去搜捕。廷尉回来后却报告说,太史没有逃走,而是为自己和全家老小都准备好了丧事。”牧芝仁说着停顿了一下,露出崇拜的表情,“皇帝亲自去了他家,看到堆放在院子里的棺材和穿着丧葬服饰的满门人口,以及自己已经躺进棺材里等候雇工刨土的太史。皇帝扶着棺木问他,爱卿不怕死吗?太史列举了八个前任的名字,说这些人不怕死,但自己怕死。皇帝就又问,既然怕死为什么不顺着他的意思呢?太史接着怒声回答说,做史官的不能写自己所见所闻的事,那和街头说书的有什么区别!在太学院太史院读了几十年书到头来不如一个说书的,不如死了。”

“皇帝最终对那个太史说,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吧。第二天他发布了一条圣旨,立下规矩,从此以后史官所写的东西不必再给宸粼皇帝看了。”

“可敬可畏。”终陵弃说。

“这是我见过唯一一个,让陛下束手服输的人。”牧芝仁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崇拜之情。

“也是我听过唯一的一个。”终陵弃附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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