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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火焰渐熄。夜空不再深邃，蒙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远离锡安城郊的沼泽林边缘，安露弥，米歇尔，和四个疲惫不堪的小脑袋围坐在一起。
狗子靠在米歇尔肩上，酣睡如泥，他拾着一根木棍，把柴火往篝火里戳。
孩子们缩成一团紧紧靠在一起，睡得并不踏实，却表情松弛。
他们最关心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宫城医生和吉恩叔叔依旧下落不明。明明希望屡次出现在眼前，却总感觉在长途跋涉，兜兜转转了一圈后依旧遥不可及，无论怎么努力结果还是事与愿违。
光是守望着彼此就已经身心俱疲。
【说到底还是我的能力不足……我能保护好她吗？】
【救出孩子们也算是没有白费功夫吧】
“哥哥？哥哥……睡着了吗？”
“没有，抱歉啦，刚刚走神了。”
“困的话就睡会儿吧，马上就天亮了，哥哥已经不用为大家守夜了。”
“没事，我还撑得住。”
“好吧……”瓦伊拓的少女，伊莉莎——她是这么自称的。她最先向米歇尔卸下了心防，天性活泼的她很快便和米歇尔熟络了起来。既没有过问米歇尔变身的事情，也没有擅自打听他俩的故事，一路乖巧地拽着米歇尔的衣角跟他们走出沼泽。这女孩似乎天生就有种坚韧的力量，饱受折磨却依旧眼眸清澈。
“你的手……”
米歇尔的左手被绷带缠成了一个小球，五指尽断，截断处的绷带被染得猩红。
在伊莉莎眼里他这只手就等于废了。
“真的不要紧。”
他真想告诉伊莉莎他还受过比这更恐怖的伤，区区断指，要不了几个月就能长齐，伤口看着触目惊心，其实米歇尔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他在集中营时被拔过无数次手指脚趾，对这种程度的痛苦早已习以为常。
她打量着米歇尔失去手指的左手，眉眼中积满无奈，轻轻叹了口气。
“……谢谢你，哥哥，还有安露弥姐姐，谢谢你们救了素不相识的我，没有放弃我们。”
“这不是最基本的么，换做别人也不会坐视不管吧。”
“不，不是哦，哪怕是最基本的也有人做不到，你们本可以绕开我们的，明明有无数次这样的机会。”
“在安露弥的选项里就不存在放弃，可惜最后只救下了你们四个……”他挠挠后脑勺，神情遗憾。
【如此惨胜，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啊】
“那个，我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呢。”
“我是米歇尔。”
“米系诶而……？哦，米歇尔，听起来就像天使大人的名字呢。仔细看的话，哥哥的脸也真的很美呢，真是人如其名啊。”
“呃，天使大人不都是女性吗？”
“欸，好像是的……我是说哥哥就像天使一样，给我这样的感觉。”
“天使？我这样的人吗……”
“对啊……话说你跟姐姐……”
【那还真是滑稽呢】
“啊啊，米歇尔啊，你这样子肯定是受到诅咒了。”
“诅咒之子米歇尔！”
他头脑里闪过一些清晰的画面，那是一位女性对他说过的话，明明过去完全没有印象，现在却忽然浮现在脑海里，甚至有种历历在目的感觉。那绝对是无比重要的，不应被忘记的事情……除此之外就再也回忆不起更多的细节了。
“喂 ？哥哥，你又在发呆了。”
“啊……对不起，请继续说吧。”
“噗哈哈，你好像很容易走神呢，那你还记得咱们说到哪儿了吗？”
“呃，对不起，那个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就知道。"伊莉莎鼓起脸颊瞪了他一眼，“没事啦。”
“我记得你不是跟姐姐在找人吗？可以跟我说说吗？”
米歇尔向她描述了宫城医生和吉恩叔叔的模样，讲明了他们的来意，转移灾害后，从霍穆福斯省长途跋涉数月到八布迦省，辗转奔波，真相屡屡近在咫尺却总是失之交臂。
“医生模样的人……我记得那人！医生他的确曾经跟我们在一起。”
“他和我们一样是在转移灾害中幸存下来的人，就跟哥哥了解的一样，大部分难民都选择向邻接的八布迦省求助，那大概是在两个月前？难民们觉得待在一起互相帮助能提高生存的羁旅，于是就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涌入八布迦，当时的规模远比现在夸张，可是缺衣少食加上感染疾病，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还好当时有医生先生在，他救下了不少人，因为我也受过他的帮助所以印象很深刻，绝对是哥哥说的那个人没错。”
“那另一位，瓦伊拓的中年人呢？”
伊莉莎艰难地摇摇头，“我没有印象。”
“我跟医生相处的时间也并不长，我们跟着难民队伍刚进入行省后就遭到魔人袭击，从那之后我就跟医生他们走散了。”
【的确没错，宫城医生在信里说过这件事】
米歇尔拖着下巴沉思。
“据我所知并不是所有难民都选择去锡安了，还有幸存下来相当大的一部分人决定去希利尼碰碰运气。剩下的就和哥哥知道的差不多了。那时候去锡安的人大概有一两百人，我们入城后没几天就被卫兵抓起来了。”
“那被关在监狱里呢，请告诉我发生过什么。”
她犹豫了，接着说道：“最开始在监狱时，大伙儿把那里挤得水泄不通，放眼望去全是黑压压密密麻麻地在攒动的人头，我个子矮，只能被夹在人群中间，连块躺下来睡觉的地都没的，几乎吃不到饭，大多数人和我一样，连大小便都要站着原地解决……”伊莉莎面如土色，“没人愿意忍受这种折磨，自然有人站出来反抗，很幸运，我不是他们其中之一，因为那些敢站出来和卫兵叫板的人都被杀了，那些人就是最初被拖到外面的那一批，没人告诉过我们他们被拖到了哪里。”
回想起挂在街头糜烂的尸体，米歇尔决定还是不要跟伊莉莎讲那副凄惨的模样了。
“但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依然有人没有放弃，医生就是接过上一任领头的人，但他聪明得多，没有大张旗鼓反抗卫兵，而是整合了一批年轻人，在同一时间，分别制造骚乱吸引卫兵的注意力，医生借此向卫兵抗议，要求和闹事的人们分开住，趁卫兵松懈靠近栅栏时，将其制服，夺取了钥匙，并解放了所有人，鼓动大家一同反抗剩余的卫兵，最后成功控制了局面。”
说得轻巧。
宫城医生平日里总是一副贫弱书生的形象，米歇尔实在难以想象他能做到这么胡来的事情。
“既然宫城医生成功了，你们又怎么会……”
“是啊，他几乎就要成功了。”伊莉莎悻悻地说道，“如果没有那个男人在的话，那个漆黑铠甲的男人……”
“秀秋……”米歇尔自语道。
那个领主的走狗，异国男人秀秋。
“大家凭借着人数压倒性的优势控制了局面后，那个男人很快就赶来了，只有他一人，看起来游刃有余，对着人群缓缓拔出太刀，男人们怒不可遏，吵着要杀死他……在他像屠宰牲畜一样砍死了十几个闹得最凶的男人，并把他们的头颅踢到尖叫的女人和孩子们面前后，看着崩裂一地的牙齿和脑浆，医生沉默了，他一退缩就再也没人敢站出来了，那之后，陆续赶来的卫兵们举着火把提着尖矛重新掌控了局面。”
“可能就是因为这次的暴动，卫兵才决定将我们押送到别的地方。”
“……等下，转移这么多人难道不会被平民察觉吗？”
伊莉莎摇头，攒眉道：“从监狱转移到庄园地下，我们始终没有回到地面上。”
“原来如此吗……”米歇尔沉吟道，看来城市监狱内有连通庄园的地下通道，怪不得没人见到难民的人影，只有尸体莫名其妙多出来，原来嘉西斐亚就是这样掩人耳目的。
“说起来，我们已经很久都没见过太阳了。”伊莉莎苦涩地说道，眼睛被赤红的朝阳照得迷离，身上暖洋洋的。“自从被抓起来后还是第一次。”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立刻询问伊莉莎：“既然伊莉莎一直都被关在地底从未逃出来过，又怎么知道外面的情况呢，我是说，你怎么知道你们被转移到了庄园地下？”
随后，米歇尔又察觉到自己这么说太过咄咄逼人，改换了一种更加温和的口气像伊莉莎征求答案，“一定是有人告诉过你们吧。”他为自己刚才的语气感到抱歉，但他不会说出来。
聪慧的小瓦伊拓看着面露囧色的米歇尔，仅是歪着脑袋不解了一会儿，心里很快就有了数。
“在那之后还有人尝试逃跑，很快就被抓回来了，他们说地面上是一座庄园……在厅堂里看见了领主和厨师模样的家伙在密谋着什么。”
“他们？”
“嗯，尽管到那时候绝大多数人都认命了，医生也始终没有放弃挣扎，还鼓励大家也不要放弃，这次依旧是他带头逃跑。”
【整日被尸臭和排泄物包围，经受惨无人道的邪教仪式摧残，精神和肉体早就迎来极限，即使是在那种情况下还没有放弃吗，宫城医生，你究竟是为何……】
“等等，宫城医生是怎么逃跑的？”
“他想办法从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收集到了点金属，然后扭成了一根铁丝，当撬锁器打开了牢门，聪明吧？”
“居然这么简单吗，没想到宫城先生还有这种技能，但不得不说，确实是相当聪明的主意。”
虽说结局十分遗憾，但在那种环境下宫城咏尔已经竭尽全力做好了普通人能做到的一切。
“医生从那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啊？我以为他也被一起抓回来了。”
伊莉莎摇头，遗憾地抿着嘴唇。
“被抓回来的人说医生和另外一人朝庄园大门的反方向跑了，没人知道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伊修尔塔尔曾说过两周前有活祭逃跑，原来指的就是宫城医生吗，那另一人呢？可能是我认识的人吗？】
唯有吉恩毫无音讯，而他仍然抱着侥幸心理。
“接下来的事情，就和哥哥知道的一样了。”她悻悻地说道。
米歇尔没有继续追问。地牢里那副凄惨的景象连他都不愿再回想起。
他联想到伊修尔塔尔说过的只言片语——“活祭”，“献给母亲的灵魂”。据说魔教徒为了使献祭给魔神大君的祭品保持“最佳”的状态，会在其生前进行反复折磨，让灵魂充满恐惧等负面情绪，乃至疯狂。
“医生还在的时候经常听他说要去希利尼城，他说在那里一定能得到帮助。”
“又是希利尼，到头来还是要去那里吗……”
“怎么啦哥哥？”
“嗯……”米歇尔托着下巴轻笑。“只是觉得有点好笑，浪费这么多心思和力气发现答案从一开始就没有变化。”
“好笑”，“浪费”。这两个字眼让少女过分敏感。
伊莉莎的眼珠里充满疑惑，她对米歇尔的话有所误解，像被主人抛弃过后留下癔症的小猫似的，带着点讨好的意味，怯生生地向米歇尔询问。
“抱歉，你是指什么？”
“哎……”米歇尔有些意外地回望伊莉莎的脸，她的眉眼推在一起，小嘴微张似乎有话想说，脸色露出显而易见的担忧。那是只有惧怕被再次抛弃的宠物才会流露出的表情。
他差点就忘了，自己曾经也像伊莉莎一样，在经历过非人的折磨后心灵被烙印下后遗症，无论这个女孩伪装得有多坚强，她的眼神也不会说谎。恐惧仍然留存在清澈的眸底。
“我是说我们要找的人，我们的家人啊，都这么久了，始终不见他们的踪影，我很怕会前功尽弃。”
“医生吗……真的很抱歉，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到哥哥和姐姐了，害你们一无所获。”
“不会的，并不是一无所获，救下伊莉莎和大家对我们意义重大。”
嘴上说得漂亮，其实米歇尔的理性思考还是先于情感的。
到现在锡安那边还没有派出追兵，这一路上过于平安反而使人不安。
这些孩子可是指控嘉西斐亚的绝好证人，为了维持伪善，嘉西斐亚苦心经营至今，他怎么会善罢甘休？只有死无对证才能为他的疯狂画上句点。
如果只是与嘉西斐亚所代表的锡安作对还好，毕竟锡安领已是众矢之的，真正让米歇尔忧虑的是藏在领主背后的魔人势力。
米歇尔以前觉得领主一定是魔人的党羽，但现在看来更像合作关系，整个行省饱受内战威胁和魔人的摧残，瘟疫与饥荒肆虐，却唯有地处行省中心的锡安领独善其身，这不可能是巧合，他认为里面一定存在某种交易，得以让嘉西斐亚在风暴中心保全自己的权力。
伊修尔塔尔与他的关系更像是监视者与被监视的，而不是仆从关系。
也就是说嘉西斐亚虽然看起来在魔人中的地位不低，实际上能不能指使魔人还是未知数。
不派卫兵来追击到底是领主不信任他们还是说有更好的选择呢？
把孩子们留在身边无异于等不定时的炸弹爆炸。
就算这样米歇尔也不会抛弃孩子们，因为他俩跟孩子们已经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了，魔人也不会放过他们。他认为在这时与其抛弃他人，团结起来好好思考将来的对策才更有利于生存。
放弃，自然不在安露弥的字典里。
她既已选择挺身而出，他就会义无反顾地站在她身边。
他的选项里也永远只有一个答案。
再说了，看着安露弥久违地酣睡，米歇尔也倍感欣慰。不管结果怎么样，只要她觉得是有意义的就足够了。
为了保持心灵的完整，以不至于在漫无边际的旅途中崩溃，人总得依赖某物，来说服自己，走过的路不是毫无意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