疥藓

他们在女仆的带领下,来到了一间卧室。室内依旧没有光源,好在女仆手里托着一盏蜡烛才勉强能看清周围。家具一应俱全,却只是最低限度的。

“真抱歉,两位客人,如您所见,馆内虽然空间辽阔,但能作为客房的房间只剩下这一间了,并非有意让二位住在这种寒酸的地方。”

“我不会介意的,倒不如说简陋一点反而更让人安心。”

米歇尔也有同感,要是让他住华丽的房间只会觉得困扰吧。说起来,进入庄园后就没发现什么特别豪华的设施,大部分装潢都按照最低限度铺陈,完全感受不到贵族的奢侈感,和庄园外表的气派截然相反。

“下仆明白了。”

女仆应声后退,安露弥叫住了她。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直接……但我觉得嘉西斐亚真的病得不轻。”

女仆闻言完全不为之所动,以轻缓的口气慢慢说道:“领主大人他以前确实不是这样子的,你们或许会难以置信,其实他在餐桌上表现出的温和才是他真正的模样,他以前一直是个很温和的人,只不过现在……变了。”

“好吧,我确实无法相信,他都已经疯成这样子了,怎么还会在领主的位子上待着?”

“……因为没有人可以替代他,换其他人接替他的工作不见得能做得比他好,下仆知道外界一直对领主大人充满仇恨,但要不是他,锡安早就被其他领主瓜分蚕食了。”

“这是什么意思?”

“唉……”女仆用一种在米歇尔看来是困扰的态度说道。

“八布迦省的内战断断续续的延续了几百年……上一任领主在位时,其他领的贵族就已经对锡安虎视眈眈了,他们谋求着扩张,而且并不在乎会对这片土地上的同胞带来饥饿和混乱。那时候的锡安领被帕弗人和魔人轮番劫掠,前任领主因为宫廷内斗失利而灰心丧志,完全撒手不管。领民食不果腹,城墙摇摇欲坠,就是在这么艰难的时节里我们那些高贵得不可一世的同胞们还要落井下石,想方设法吞并我们,当时就只有现在这位大人站出来反抗命运,是他带领锡安人挺到了今天,而且两位应该也有目共睹,即便闭关锁门,锡安的治安也比其他领地好得多。”

“……于我个人而言,不管那位大人是精神错乱还是魔鬼附体都无所谓,锡安都不能没有他,百姓需要一位能在乱世中保护他们周全的主人,纵使那人是厉鬼也无妨。”

想想被挂在街头满身凌虐痕迹的尸体,不难想象他们生前遭受过折磨。女仆一直生活在这里,她难道会不知道嘉西斐亚私底下做的那些事吗?这虽然是大部分人都心知肚明,没有搬上台面来说的秘密,但一定有几百人曾被关在这座庄园的某处,饱受折磨,日夜哀嚎,直至被拖出来吊在街头曝晒至腐烂,惨绝人寰……说不定死人就深埋在她们脚下的砖块中,盘绕在周围的冤魂永不瞑目,即便如此她们还能睡得安稳吗?真是难以理喻,米歇尔心想,看来异国男子秀秋、令人不寒而栗的厨师、阴郁的女仆们,这些和嘉西斐亚扯上关系的人一定是连同这座庄园一起疯掉了。

“那么,下仆先告退了。”女仆毕恭毕敬地离开了。

两人坐在床上,安露弥双手环抱在胸前,心中惴惴不安。

“米歇尔……你觉得她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说,‘领主大人要我向你们传话,他和侍卫今晚没法回到庄园,有失礼数了,真抱歉’……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特意讲给咱们听?”

她是指,在嘉西斐亚被拖走后的几分钟,来到这间客房之前,另一位年长得多的女仆告诉他们的话。当时,那位年长的女仆从阴影中不紧不慢地走出来,扫了两人一眼,随后就轻描淡写地说了上述的话,话毕,不做任何解答就转身离开了。

就算是狗子也慢慢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嘉西斐亚有必要特地向他们声明今晚不待在庄园里吗?还请人当面来传话,生怕他们不知道似的。如此一想,安露弥就开始怀疑起来。

“将不设防的假象当做诱饵,等待别有用心的人上钩,这么看来就是为了诱导咱们了。”

“唔……是我不好,不该轻易爆出咱们的目的……害得你的努力都白费啦。”安露弥挠挠后脑勺。

“唉,笨蛋,没关系,至少咱们还都活得好好的不是吗,但你以后不能再这么冲动了,现在就静观其变吧。”

话是这么说,米歇尔心里也没有底,完全搞不懂嘉西斐亚想做什么,明明可以直接把他们抓起来,从踏进这幢庄园起,他就有无数次机会,既然没这么做就说明他在忌惮什么吗?可是他作为一城领主,不仅坐拥全城的武装力量,又在自己的主场,想怎样为所欲为都可以,根本没必要提防两个脏兮兮的小屁孩,若是说真的忌惮他俩就太可笑了。不过生性多疑的嘉西斐亚没准真会做出这种事来,毕竟在米歇尔看来他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干出些离谱的事也不会让他太惊讶。还是说……他的行为背后另有深意呢……

“最有可能的就是,嘉西斐亚想看看咱们接下来会怎么做。”

【看来我们都在试探彼此】

“那咱们该怎么办嘛?”

“最好的做法就是什么都不要做,因为无论是地利还是情报和对手相差得都太多了,你永远不知道敌人给咱们准备了什么,他们有很多次犯错的机会,但咱们就只有一次。”

“我,我不想就这么待着,真相就在眼前了,我根本忍耐不下去,再说了,在这种阴森的地方我也不可能睡得着啊,没准他们就打算趁咱们睡着了动手呢。”

“说得也是呢,什么时候动手都不奇怪。”

【什么都不做就是束手待毙啊】

“首先拿回咱们的剑吧!”

“你还记得他们把剑放在哪里了吗?”

“呃……”

“我就知道……女仆把剑收在大厅西边的房间里了,我看得很清楚哦。”

“哈哈……还好你记得。”

“唉,真是的,你就是让人省不下心。”

“现在去吗?”

“再等等吧,立马就行动会打草惊蛇吧,再说了现在夜色还不够深,不利于逃跑。”

“你咋知道,这儿连扇窗户都没有。”

“大厅里有钟表,你忘了吗?”

那是他们判断外界时间的唯一手段,米歇尔在离开前特意记下了时间,20:15,现在才过去了十几分钟吧,他觉得最好等两个小时再行动,在那之前就先休息一下,保存体力吧。

当然,安露弥可坐不住。心浮气躁的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脸苦闷相,小尾巴甩来甩去的。没一会儿开始问米歇尔能不能出去。

“嗳,你说嘉西斐亚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她趴在靠着床头的米歇尔身边。

“他是什么样的人?这我没法给你答案……”

“哦……虽然说吃饭时我很生气嘛,但我现在就是觉得啊,我是说可能啊,嘉西斐亚并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他似乎真的对锡安人很好,要不是外面那副凄惨的景象太震惊我了,我应该能早一点察觉得到——锡安人的生活比外面好多了,在这里农奴不会被歧视,也没有剥削,没有趾高气扬的贵族,也没有人因为饥饿倒毙街头,别的领主做不到的事情,在这里却像理所当然存在似的,让我差点都忘了,这才是生活本来该有的面貌。”

“怎么会没有剥削呢?只要这种有种姓优劣之分的制度依然存在,剥削就不可能消失,不过是程度有所不同,咱们没看见罢了。嘉西斐亚的统治其实也很恶劣,只不过暂时还没有到群众无法接受的地步,你不能身处其中像锡安人一样去思考,统治者要的就是这样来蒙蔽你的眼睛。”

“是啊……就算我想往好处去想,还是会感到厌恶,我更不能理解锡安人怎么能忍受得了他,早上一醒来就看见挂在窗外的尸体难道不会恶心吗?”

“……公开处刑加上悬挂尸体,单论恐怖效果来说确实深入人心,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威慑那些试图质疑他的人,而且……当这片土地上的矛盾愈演愈烈,终日人心惶惶时,统治者就需要想办法将不安定的人心笼络在一起,控制群众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所有人的视线聚集在一处,引导他们将不满的情绪转移到他处,煽动他们按照统治者的意愿行事,这时候就需要制造‘敌人’了……”

“你说得好复杂,我听不懂……”

“其他领地又何尝不是呢?贵族和农奴的矛盾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为了延缓冲突继续升级,统治者就得转移群众的视线,于是就有人会这样说‘让我们一起打倒危害行省秩序的公敌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个敌人今天可以是锡安,明天就可以是帕弗人,魔人。如果没有‘敌人’了……那就编造一个出来,像嘉西斐亚吊死外乡人一样。”

“呜呜,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所以我绝对不会相信那家伙。”

“你说嘉西斐亚吗?我也不信,只是,心里毛毛的……他要是一个躲在暗处桀桀发笑的大坏蛋就好了,那我就能放心揍飞他了。”

安露弥想起被唤作莉希卡的女人的画像,还有嘉西斐亚对着她的项链虔诚祷告的模样,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明的哀伤。

【家人和爱人吗……】她这样想着,瞟了一眼米歇尔。

“你呀,就是太喜欢瞎想了,对这种残酷的人别有什么顾虑,有必要的话就连他一起杀掉。”

“唔,真不像你会说的话啊!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不想伤人的,他们毕竟是人类……唉!说得我都烦了!”

“好吧,时间到了。”米歇尔翻身起床,回头看了一眼仍然趴着,呆呆地望着他的安露弥。

说走就走,这才是安露弥的风格,被米歇尔一提醒她马上来了兴致,一扫之前的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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