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大雪纷飞的人呐

米歇尔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各种各样的情绪如同液体穿透他的身体,有憎恨、有懊悔和欲望。他感受到精神和肉体同样疲惫不堪,在梦里一次次看到一个看不清脸的孩子失去希望,却因顽强而痛苦挣扎,然后崩溃垮掉,周而复始,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他梦见无垠碧翠的深林,被风吹拂着的成片的苇草,像余晖下昏晦的海面。

他梦见旁水而建的和风小镇,向往未知的少女和一群孤儿伫立在崖边。

他梦见饥肠辘辘的怪物,在利爪尖牙下血肉模糊的惨状。

他梦见高墙投射在荒原上的阴影,金戈铁马,践踏碾压。

他还梦见了粗言秽语、残暴破碎在生命中蔓延。

梦在一片薄冰上徒然生硬的结束。

窗外雨霁天晴。

米歇尔逐渐取回了手指末端,双脚的感觉。映入眼帘的是颜色阴沉的木制天花板,还有带着和风乡土气息的房间装潢,熟悉但又隐隐觉得陌生。回过神时他想起来这儿的陈设还是和他第一次在哈托斯菲尔德醒来时一样。这里是安露弥的房间。

他转过头去果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粉毛犬耳的小脑袋,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安露弥正趴在床边上握着他的手,酣酣地睡着,发出一点儿因为疲惫而产生的微弱鼾声,这次不同的是她两条胳膊上都打着石膏和绷带,床头柜旁还放着根拐杖。一睁眼最先看到她在身边让米歇尔倍感安心。

这次安露弥没有被他吵醒,米歇尔也没有出声,秀气的黑眸迷惘地凝望着天花板上的某个焦点,就这样让她握着自己的手。那只缠着绷带的小手热乎乎,湿漉漉的。

而米歇尔自己呢,他只记得在记忆的最后跟那头魔物在镇子里大干了一架,先不去想为什么能活下来,他更担心自己诺以该尹的身份被镇民们发现,轻则被歧视……不,肯定会被当做魔物的同伙被赶出去吧。他想到这儿还来不及高兴就开始犯愁了。

话说,他从来都没想过,也不敢设想,原来安露弥早就知道他是诺以该尹了。当时他在向安露弥问出自己的疑惑前本来已经做好了被鄙视的思想准备,认定了自己一定会被抛弃,便想心安理得的赴死,结果因为她的一番话产生动摇,在最后关头才没有自暴自弃。或许就是这一丝微弱的求生意识让他撑到现在了吧。

他看向身边这个让他不断惊异的少女,回想起他们在过去的几天里经历了无数生死攸关的时刻,一起并肩作战过,米歇尔觉得他现在能很自然地把后背交给这个少女,而且在经历过这些破事后对她的感情也不单单是朋友那么单纯了,他第一次从这个少女身上感受到了依赖亲人时安心的感觉。

他又突然回忆起她也曾在那晚一反常态地情绪失控过,好像还提到了一个名字,但他想不起来了。米歇尔觉得他们的痛苦或许并不相仿,他无法去设身处地感受,但她那副挣扎着为了保全自己的灵魂不被伤害的模样让米歇尔对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亲切感。

原来每个人的心里多少都有崩坏的部分啊。

于是他悄悄地对安露弥温柔起来,想伸手去摸她圆滚滚的脸蛋儿,又怕吵醒她,便用手指轻轻地抚摸她的手背和手腕,心里满溢着温情。

他想起,安露弥眼看着他变身那么多次都没有露出嫌恶的表情,是不是说明她并不讨厌这样的他呢?不对,她应该不清楚诺以该尹都是什么怪物,所以才没有像帝国人一样歧视他吧。

而且他还隐瞒着自己身为帝国军人的身份,听说安露弥的妈妈是在帝国侵略战争中不幸罹难的,如果她知道了又会对米歇尔产生什么看法呢?就算今天不知道,明天也瞒了过去,总该在后天、大后天,在将来的某一天被她发现这个秘密吧,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就像给头顶吊了一把铡刀,连接的麻绳还在每日被业火反复烧着。但可以肯定的是,米歇尔现在还没做好准备向她坦白这一切,以他的脾性也不可能隐瞒一辈子,毕竟这要忍受的寂寞和悲哀太深重了,他做不到的。

真是想想就胃痛。米歇尔这样想着,竟然想笑。他好不容易才跟哈托斯菲尔德的大家建立了关系,真不想就这样轻易撒开手。可是命运的一切似乎都在跟他作对……也不能这么说,有些人生下来就注定不能容易的活着,很不幸他就是那一个。

米歇尔熟门熟路地感伤起来,理性却又让他安静下来。他想起了小爱,不知道她的手术成功了吗?

“哎呀,别挤,她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呢。”

闭上的门外传来几阵嘈杂的抱怨声,听起来像名叫辻谷的男孩的。

以辻谷带头的孩子们,蹑手蹑脚地推开了们,从门后探出一个个长着毛茸茸的兽耳的小脑袋,他们提溜着可爱的小眼睛四处张望,眉眼里满是担忧。辻谷最先看到清醒的米歇尔,发出了一声惊叫,后面的男孩和女孩们急着循声去看床上的米歇尔,没站稳,一下推倒了前面的人,自己也跟着一块儿摔在地上。

“哎呀。”

他们叠罗汉似的摔在一起,发出“啪叽”的声响。

“哇~哇!什么情况?!”安露弥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脑袋,满脸茫然地转动着脖子,她因为双臂打着石膏,一起吊在脖子上,所以双手不得不放在一起,这幅艰难地转动脖子,睡眼惺忪的模样逗得米歇尔忍俊不禁。

“你醒了!”

安露弥看到醒来的米歇尔,直接惊喜地跳了起来,结果因为腿上有伤没站稳又一头扎在他肚子上。他们四目相对。安露弥察觉到自己的脸蛋儿因为趴着睡觉留下了一大片红印子,嘴角还流着一点儿干涸的口水,想必看起来蠢爆了,心里一下子就窘迫得要死,语无伦次,然后看着面前的少年脸上已经褪去了不健康的黄褐色,甚至没一丁点儿划痕,一如她第一次见到时那样清秀温文,她竟一时看得出神,回过神来时已经脸红到了耳根。

“哇,阿娜斯塔,小爱,还有大家,都把眼睛遮住!”辻谷的喊声惊动了大家。

“怎么啦怎么啦?哥哥醒了?”

“是啊,但是画面稍微有点少儿不宜。”他坏笑着挠了挠后脑勺,朝回过头来满脸潮红的安露弥和米歇尔吐了吐舌头,真不知道他那小脑瓜里都装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

“你……在胡说些什么呢!等下,小爱已经能下床了?”安露弥马上从米歇尔身上弹起来,涨红了脸蛋,眼珠子提溜一转,及时转移了话题。

米歇尔听到她这么说也坐起来抬起头望去。仏原爱正待在门口向里面张望着,看见米歇尔时睁大了眼睛,越过倒在地上的孩子们小跑到床前。

“哥哥,你还好吗?”她扑到了床上,抖动着的眸子里噙着泪,表情却很开心。“我听大家说你伤得很重时担心得不得了……现在看到你终于放下心了。”

米歇尔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刻他又惊又喜,既然小爱在这儿就说明手术一切顺利吗?他真想掐一把脸蛋确认是不是在梦里。但他不必这么做了,眼前的女孩身上温热的气息,滴到他手臂上豆大的泪珠都真切得毋庸置疑。

“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谢谢你。”她这样说,小脸哭得开了花。

这时其他孩子也都靠了过来,纷纷表示自己的关心和感谢,其中也有在一开始孤立米歇尔的孩子。安露弥看到这一幕悄悄地从床上挪开了身子,在人群外注视着米歇尔,圆圆的脸蛋因为发笑显得更加圆润可爱。

“对啊,我们每天都有向楠哈乐芭大人祷告,希望你能醒过来,一定是神听到了我们的声音。”辻谷激动地说道。

“哥哥你伤成那样,还醒不过来,我还以为……呜呜……都是因为你和姐姐不得不挺身而出保护大家才害得你差点挂掉……呜哇……”辻谷说着说着和其他孩子一起哭了起来,米歇尔看他们一哭也不禁红了眼睛。

“米歇尔哥哥现在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那个……我给你带来了糖饼,是大家一起做的!希望你喜欢……”阿娜斯塔从背后羞怯地拿出一个装着糕点的小篮子。

“欢迎回来,哥哥。”小爱握住了米歇尔的手,她颤抖着肩膀。

“小爱,大家……咦?”米歇尔发现自己的眼角也湿了,不禁露出了自嘲的微笑。“……是的,我回来了。”他随后郑重地说道,眉心的皱纹舒缓开了。

小爱的手术成功了。

看到她现在都恢复了行动能力,自然毋庸置疑。安露弥和辻谷出于打消米歇尔的疑虑,还是向他解释了其中的经过。

小镇受到魔物袭击的当晚,宫城医生花费了快6个小时才完成手术,从半夜一直到天蒙蒙亮,他自始至终都在站着,手里一刻都没有停下来,做好最后的消毒措施后直接累得虚脱了。

因为他是第一次亲自做手术加上小爱的身体过于虚弱,手术的难度可想而知。

当时不止一次出现了命悬一线的危机,中间还出了不少小差错,还好有镇上的牧师和安露弥的治疗魔法协助,他们才勉强克服过去了。不过用宫城的话来说,其他人的帮助都是次要的,多亏了小爱自身顽强的求生意志,她才能和大家一同走完这一遭,在这一点上连他这个大人都羞愧的无颜面对。

小爱听大家说道这儿时昂起了胸膛,一脸的骄傲,听到夸她的部分还满意地点了点头,安露见状弥轻轻地给她脑袋上弹了一指。不料小爱反过来假装可怜兮兮地说自己这样都是跟安露弥姐姐学的,逗得米歇尔和大家合不拢嘴,安露弥又涨红了脸,一面说着讨厌,一面别过头去。

然后小爱自己解释道,她从手术后没多久就醒了,经过五天修养,加上每日服药,身子虽然还很虚弱,手术的位置还时不时会感到不适,但已经几乎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因为生病而肚子痛了,精神也一天比一天好,这几天就一直听从宫城医生的嘱咐躺在床上养伤,无聊时就看看米歇尔买给她的童话书。今天是实在按奈不住探望米歇尔的心情,就趁着吉恩先生不在家偷偷下了床,第一次主动出门,跟大家来安露弥家里看望他。

米歇尔听她这样说,心里还是有些担心,怕这个小丫头到处瞎蹦跶害得身体又不舒服。安露弥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担忧,宽慰米歇尔,叫他先照顾好自己啦,他可比小爱伤得重。

米歇尔这才关心起自己的情况,于是安露弥跟他又解释了下过去一周内发生的事情。原来米歇尔在那晚因为伤势过重昏厥过去了,直到今天醒来已经过去了六天。他的胸腹、两肩,左臂都伤得惨不忍睹,以当时的情况放着不管肯定很快就会死掉,还好安露弥找到了他,用治疗魔法暂时止住了血,背他回家,那会儿宫城医生正好做完手术,他们就立刻给米歇尔进行包扎,给伤口上涂药膏,这才让他不至于伤势过重而死。然后安露弥又说,其实在当天他就恢复得很好了,大部分伤已经脱离了致命的风险,但他一直醒不过来,宫城医生束手无策,无论大家怎么呼唤他都没用,让大家都担心的不行,甚至有人怕他再也醒不来了,想到这儿每个人都坐立不安,连饭都吃不下去,于是大伙儿三天两头就要轮流对着家里的神像祷告,祈祷米歇尔能回来。

米歇尔听到这里十分不好意思,低下头尴尬地笑着,挠挠脸颊,自己竟在这段日子里给大家添了这么多麻烦,他想象一下就觉得窘迫,一时语塞,连句感谢的话支吾半天都说不出来。

没人嫌弃他这样,孩子们围在他身边七嘴八舌地聊着天,很自然地靠在米歇尔身边。安露弥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在他耳边轻声告诉他没事的,打起精神来啦。她的声调还有点嘶哑。

“那个,安露弥……你还记得吗……你知道我是那个……”米歇尔按奈不住哽在心口的焦虑感,向安露弥试探。

“嗯,除了我之外还没人知道哦。”她没有看向他,和弟弟妹妹们玩笑打闹着,顺便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谈话,也不向米歇尔解释什么。此时他俩仿佛心有灵犀,对彼此想说的都了然于胸。然后安露弥转过头,对他俏皮地挤了一眼并微笑道,“以后吧,只要你想说,我都会认真听的。”她桃红色的眸子在米歇尔眼里比以往更加清亮温润。

理解,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米歇尔心想,就像在大雪纷飞的夜里,那人打着灯笼走到蹲在黑暗中的你身边,轻轻拍去积在你发梢上的雪。独自生活在严寒和黑暗中是件不容易的事,但要点亮灯笼,向着无底深渊前进亦是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气。而被那人理解并尊重着,奇妙就奇妙在,就算全世界都告诉你没有时间伤心,她也会等你的。

后来,米歇尔从安露弥口中得知了那场战役的结果。不幸死去的人,挺身而出保护他人而死的人,还有堆积成山的魔物尸体,以及无力面对亲朋好友的死亡而蜷缩进悲伤的褶皱里的人们。就结果来说,他们赢了。

但小镇目前还面临着更加严峻的问题,贫穷使得大家无力善后,去好好安葬那些牺牲的人们。镇上的妇女和老人们只能在镇长的指挥下将那些尸体拖到变成废墟的教堂里暂存着,意在乞望死者能离神明近一些,让他们的灵魂得到安息,得到神的垂怜,早日去到往生摆脱痛苦。本意是好的。但不知是逝者对这般苍凉的处境感到不满,还是神明对这本该蓬荜生辉的地方变得破败不堪而失去耐心,时间久了,腐烂的尸臭像闹脾气似的再也无法掩盖,即便封死门窗还是能闻得到一丝丝,不安的气氛在人群中开始蔓延。

有群人向镇长提议一把火烧了那些尸体,就像他们在镇外处理魔物的尸骸一样,他们很快就受到一群女人的反对,她们既受不了尸体散发的恶臭更闻不得同伴被烤得飘香,坚称不能让亲人得到和下贱的魔物一样的待遇,必须好生安葬。两派人为此吵的不可开交,眼看劝阻无效,镇长也开始摆烂,彻底撒手不管。其他人虽然不愿看到事情演变的这么愚蠢,却始终没人敢站出来说话。最后还是安露弥看不下去了,拄着拐带着吉恩叔叔和宫城医生向大家提出了解决方案。

那就是带着魔物被烧得黝黑的脑袋去冒险者公会换钱,有了钱自然能想办法安葬这些尸体。可能是因为安露弥先前的表现太过令人印象深刻,再加上她那晚挺身而出奋战的事迹被街坊邻里好一阵宣传,人们看到她现在这幅双臂打着石膏还拄着拐发火的模样都有些抬不起头来,后经救治了镇上伤员的宫城医生再一次说服,大部分人都同意了这个提案。

安露弥因为负伤不便行动只能待在家里,米歇尔那时也还不省人事着,所以就由宫城医生和几个健壮的小伙子负责这事。他们临走前,宫城医生跟她说希望以汀莱蒂尔的名义去领赏,将荣誉留给安露弥和米歇尔,无论最终领到多少都会给他们留下四分之一,即使赏金不够支出大伙也会自己想办法。

结果不出米歇尔所料,她拒绝了,安露弥认为汀莱蒂尔承受不起这份荣誉,那些钱更该留给为了保护镇子而牺牲的人的亲属们。然后到今天早上,宫城医生他们回来了,还带着一袋子的银币,据说有40多枚,沉甸甸的让人见了直喜笑颜开。医生和安露弥再次确认过后最终将安葬支出剩余的钱平分给了所有受害者的家属。

米歇尔对此无话可说,老实说他不喜欢这种做法,他不在乎钱和名誉本身,只希望安露弥的努力能够得到认可,不是口头的,而是期待一点儿更实际的东西,比如奖励。但看着她那因骄傲而涨红了的脸颊,他选择默不作声地吞下自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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