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怜没有再发作，她即便想跟这群人对着干身体也支撑不下去了，现在的她与毫无战斗能力的小唯无力再做任何事，只有任人宰割。
当然，实际情况并没有如玖怜所愿。
安露弥和菲丽丝看起来并没有敌意，被她们注视着，玖怜只觉得十分不自在，因为那目光就像在打量珍稀动物似的。
“我们总算可以谈谈了……行吗？”
“……我们有什么好谈的，帝国人？”
“至少不是你的敌人，你的朋友也说了吧。”
“……那也不意味着我们可以做朋友，我不想跟怪人聊天。”
“听着，你伤害了我的朋友，这是你最不该做的，你懂吗？我本可以把发狂的你扔在这里等死，或者任凭你亲手把这个稚羽族的女孩撕成碎片，我不欠你的，但我没有这么做，因为我的伙伴说要帮助你，是她这么决定的，我看在她的份上才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待在这里陪你。你要是哪怕还有一点良知，最好乖乖配合我们，把我们想知道的都说出来。”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我有小唯，有她就够了……”
玖怜知道自己不占理，于是主动撇开视线，这么做反而激怒了米歇尔。
他生气时沉默不语，表情仅仅是变得严肃罢了，身上却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危险气场，仿佛随时都会爆发，给人的感觉与平日温文尔雅的少年相去甚远。
“喂喂，你干嘛那么凶啊，有话好好说呀。”
“咦？发生什么了，安露弥？”菲丽丝不解。
“唉，我知道了。”
或许是挑起对话的方式不对，我也真是心急。
米歇尔心里想着，将刚捡到的羽毛递给她，但玖怜却没有伸手去接，还冷冷地嗤笑了。
“……你不用还给我们，这根羽毛会自己回到我身上的。”
“呵呵，如果是旁边那位稚羽族的小姑娘这么说的话倒有几分可信度，可你是特拉肯，身上只有龙鳞，不可能像鸡一样生出羽毛来的，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把它毁掉试试。”
尽管心中有所顾忌，米歇尔还是照做了，他没有从这根羽毛上感受到任何魔力，所以这不是什么魔法道具，应该不存在陷阱。于是，他从手掌中迸发出电弧，瞬间将羽毛雷殛成灰。
“……呵呵。”玖怜在他眼皮子底下掏出了一根一模一样的羽毛。
她看着手中的羽毛，竟露出绝望意味的自嘲。搂着她休息的小唯的瞳孔失去了光泽，抿起嘴唇的模样更像在恐惧什么。
“……在羽毛上做个记号，再试一次。”
米歇尔照做了，然后，她再次掏出了那根羽毛，上面分明有他刚做的标记，玖怜绝对没有机会复制一根，她只是重复了一边上面的动作，被源术摧毁的羽毛便凭空出现在了她的口袋里，这到底是是怎么做到的？
安露弥菲丽丝都注视着这一幕，菲丽丝被震惊到了，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她想凑近了去查看却碍于腼腆不敢离开安露弥的后背半步。
“这是什么魔法道具吗？”
“……不是。”
对话到这里又是一阵蜇人的沉默，很显然玖怜并不想接着说下去。
少女天生寡言，性格自然是一方面，但长久置身于最黑暗的底层，一切想法都得不到尊重肯定，也会使人逐渐丧失开口说话的能力，对她来说，沉默不仅能用来掩饰，也可以作为自我保护的铠甲。
跟她对话也太费劲了吧。米歇尔忍不住默默吐槽。
米歇尔不擅长社交，和陌生人简单的对话对他来说也是种考验，要不是大家都不懂伊楠语他才不想独自揽下这活。
这时安露弥走过来跟玖怜搭话：“你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不要紧嘛？”
“……？”
对方表现出疑惑，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
“唉，我忘了……”
“那个，我会一点黎稚语，大概能听懂你的意思，大概……”
小唯回应了她，使着一口发音混乱的黎稚语，听起来怪别扭的，但足以让安露弥和菲丽丝听明白了。
“欸，真的吗？！好厉害，米歇尔你不用当翻译官啦。”
“唉？啊，啊哈哈……”小唯身体向后仰了一下，她最应付不来的就是安露弥这种性子的人。
“虽说你们刚才是敌人，嘿咻……”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直接在少女们身旁原地坐下。“但，那都是误会，对吧？”然后她给了小唯一个温和的笑容。
“呃还有就是，我向你道歉，我很抱歉伤到她，能请你向她传达吗？”
“啊？好，好的，怎么这么突然，要道歉的是我们才对……”
小唯用伊楠语向玖怜复述了安露弥的话，她虽然不懂安露弥说的，但可以从小唯的表情上提前明白个大概。
“你们身上好多伤，有药吗？要不我来帮你们处理伤口吧？”安露弥的询问往往是不由分说的。
“可是你们也一样……”两名少女都有些抵触贸然靠近的她，表情怯怯的。
“行啦，又不会吃了你，过来，米歇尔也是，来帮帮忙。”
对话被暂且搁置在一边，安露弥和米歇尔为她们包扎起伤口，先为她们污秽的创口擦拭干净，一一敷上药膏，再将药布贴上少女们的脸颊，手腕，膝盖。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这么做对诺以该尹没太大用，但药膏的止痛效果还是能正常发挥作用的。
小唯的状况比玖怜更糟糕，面无血色，表情像忍耐着痛苦，额头上泌出大片汗珠，脑袋昏昏沉沉，一眼就能看出她受的是内伤，安露弥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将食物和水分给她，因为她们看起来并不像有好好吃饭的样子。
他们为玖怜处理完所有伤口后，小唯对安露弥说：“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刚才事情发生的太快了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谢，如你所见我们一贫如洗，身上已经拿不出适合当做谢礼的东西了，嗯……但我还想再向你们讲一声谢谢，真的，没有你们帮忙我恐怕就失去她了吧。”
“谢啥，我才要向你们赔不是，擅自靠近你们引起误会，害得大家打起架来……对不起，可是我当时没有别的选择了，因为害怕你们会像上次一样突然逃跑嘛，找你们真的老费劲了。”
“你们找我们有什么事……？”见安露弥一行人放下了戒备，小唯便试探性问道。
“这个嘛……”
“很多，我们先从你们的身份说起吧，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别插嘴！你们别介意，米歇尔他平时不是这样的，他稍微有点儿……激动。”
“没事，告诉你们也无妨，事到如今遮遮掩掩没有意义，我想你的同伴应该很清楚，我们既是帝国人，也是诺以该尹，也就是你们人类口中的‘半魔’。”
小唯说话时，不带任何表情，语气平和得简直就像在叙述一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她的视线游离在别处，玖怜也不去直视安露弥她们。
“从你脸上看不到意外的表情呢。”
“当然咯，米歇尔早就告诉过我你们是帝国人了，安心好了，打仗是大人的事，我没有把你们当成敌人。”
“那个，呃，安露弥，我们不仅是帝国人，还是诺以该尹，你可是人类啊，但你看起来已经知道我们的事情了，而且也不讨厌……”
“那可不是嘛，我身边这家伙跟你们一样啊，我们都认识一年多了，虽然一开始很好奇，但相处后才发现，其实他也会吃喝拉撒，和一般人没什么区别，你们不也一样吗？而且你们看起来也不像坏人。”
“安露弥……”米歇尔感觉真无语。
“这……”安露弥不懂她们在来到比尼亚乌萨之前曾因为身份受了多少白眼和恐惧，只有米歇尔能想象得来，但小唯还是不由得心里感叹，真是什么人都有呢，她真的从没想过还有人能像安露弥这样看待她们。
“凡是见到我们真正模样的人，无不外乎会蔑视我们，憎恨我们，想要杀害我们，在我们的家乡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倒是你这种人我还是头一次见。”
小唯的视线寂寞地注视着远方，然而无人察觉。她并没有因为安露弥的一番话就安心，不过也不反感，微妙得很，硬要说的话……是好奇，其实这种心情和安露弥此刻的心情完全一致。纯粹的好奇。
“那是大家都不够了解你们，光凭眼睛所见的东西，难道就是全部了吗？”
“或许吧。”她苦笑，“我还以为所有比尼亚乌萨人都憎恨帝国人。”
“又不是全部，况且你们又不是士兵，跟那些侵略者不一样。”
“她说什么？”玖怜问小唯，小唯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士兵吗？”玖怜难堪地低下头。
她沉思良久，对小唯说道：“小唯，请你帮我跟她说一声好吗？”
“嗯。”她微微低下头倾听。
玖怜的说话声音一直很小，连小唯平日和她交流都需要格外专注才能听清，她早已习惯，而且不觉得有什么不便。
“怎么啦？”
“怜要我向你们传达，她觉得很抱歉。”
“嗨呀，我不是说过了吗，没事的。”
“不，她指的不是刚才。”
“那是什么？”
“那是因为……”这时玖怜拉住了小唯的手。“抱歉，我们别说这个话题了吧。”
道歉……吗？
米歇尔很清楚她们是什么意思。
他们诺以该尹作为帝国的奴隶，与主人一同侵犯了这片安宁的土地，为安露弥，菲丽丝这样的孩子带来苦难，连同土地一并夺走她们的家人，兄弟，只留下茫茫焦土。米歇尔无法忽略这样刻骨铭心的罪恶，每一日都会重复诘问自己的良心，可是这股罪恶感仿若来自地狱的业火，始终灼烧着他的脊背，无法熄灭，想必玖怜和小唯也一样吧，可是帝国人呢，他们似乎不曾对足下践踏的累累白骨有过一丝良知。
“唉，不管怎样。”安露弥长长舒了口气，“咱们都完整的坐在这里，这才是最重要的。”
“多谢神明大人保佑……多谢您保佑小女子……”菲丽丝还心有余悸。
见她双手握十，玖怜也闭目祷告。
“……阿门，小唯，这一定是母亲的赐福，是她把这群人送到咱们身边的。”
“嗯……”小唯表现的有些为难，但也照做了，“母亲啊，我们因您的慈爱才能一次次度过难关。”
“母亲？”米歇尔问小唯，“我不知道原来你们也有家人。”
“不是啦，当然是指楠哈乐芭，所有人的共同母亲，以及所侍奉的神明大人。”
“喔？你们是教会的人吗？我妈妈也是，她是圣教骑士哦！”
“呃，我们的情况不太一样。”
“怎么个不同法？哦，你们是帝国人来着，我听米歇尔说过你们那儿不让人有信仰，是这么回事吧。”
“没错，信仰在帝国就像瘟疫一样惹人嫌恶，但帝国皇帝却要求百姓们将他当做唯一的偶像崇拜，呵呵。”
安露弥想接过话茬，却突然发现自己连比尼亚乌萨的王是谁，现在的朝号叫什么都不清楚，她向来不关心这方面的事情，觉得无聊得很，只要今天吃的这口面包还是小麦做的，谁做国王，谁做宰相，又能有什么区别？她觉得无所谓。
于是她岔开话题。
“啊对了……我还不知道你们叫什么呢！我叫安露弥！他是米歇尔，我们两人在一起旅行。”
“安，努……米？”
“安，露，弥。”
“我是赛伊·唯米，她叫玖怜，呃，我不太清楚在黎稚语里是不是这么说，等下我写给你看……”只见小唯的食指发出金光，在空中勾勒出数个金光熠熠的魔力文字。
“哦，哦，真厉害……”
菲丽丝瞪大了眼睛，合不拢嘴。
等等等下，她怎么没用吟唱？这，这可是圣魔法啊，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能无吟唱圣魔法？太离谱了吧。赛伊也好，米歇尔也好，光是在今天就遇见两个能无吟唱的人了，明明无吟唱是人家最自豪的技能的说，没想到已经烂大街了啊，呜呜，那我岂不是没有存在价值了……
“赛伊和玖怜，好！我记住了！”
“赛伊，玖怜……”菲丽丝坐在稍微有些靠外的位置上嘀咕，“只是今天就新认识了四个人，还真不可思议。”
“啊，菲丽丝，原来你在啊。”
“呜呜，明明人家一直跟着你好吗？”
“喔，是菲丽丝小姐吗？原来这就是你的名字啊……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哪有……”
“谢谢你为玖怜做的一切。”小唯对她深深低下头致意。
“欸？我……只是做了能做到的，不用客气……”
“不，你也是我们的恩人，我和怜永远都不会忘的。”
“说起来，菲丽丝小姐听我们谈话时似乎并不害怕，也没有多么惊讶。”
“嗯……我一开始确实很震惊，但冷静下来就回想起了，我在大学里看过一次详细描述诺以该尹的书籍，很难懂，但大体上和我实际看到的一致，嗯。”
“你看到什么了？”
菲丽丝咽了口口水，迅速理了一下思路。她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说错话。
“我看到了……人，两个需要帮助的女孩子，就这样。”她好像又觉得这么说有些不妥，补充道，“我是说，两，两个能变身，会用源术的女孩子。”
“我我觉得诺以该尹并不可怕，像是会带来厄运，会吃人什么的，大多数糟糕的风评都只是民间谣传罢了，书上说了，诺以该尹体内人类占比的那份更多，生理机能和人类完全一样，所，所以抛开你们的天赋能力来看其实也是人类。”
“就算说我们是怪物也没事哦？我不会因此生气的，因为已经习惯了啊。”
“才不是，米歇尔也是诺以该尹，对吧？我一开始不知道他的身份，我对他来说就是一个肮脏的陌生人，然而就是这样的我得到了他们的慷慨帮助，要不是他们，那时我就会饿死了……难道这样也算怪物吗？而且刚才他还保护了我，我实在没法将这么好的人视作怪物，而你们，我觉得身上有种和他很像的感觉，反正不是坏人……嗯。”
“噗哈哈哈，菲丽丝小姐还真是可爱呢，我也是哦，不觉得你是坏人。”
“对啊，要是我们当中有谁是坏蛋，其他人早就被咔嚓了吧。”安露弥以开玩笑的腔调说着，顺便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笨呐，我们当中就只有你最暴力吧，回回一听说要打架眼睛都放光了，真是的，要说坏蛋也只可能是你吧。”
“你说什么嘛！我有揍过你吗？没有吧，对吧！”安露弥两手揪住米歇尔的脸颊，狠狠地扯了起来。当然是半开玩笑的。
“疼，疼。”
“哈哈哈哈。”
“欸，说起来菲丽丝小姐今年多少岁了？你看起来比我们小得多。”
“啊？我十三岁啊。”
“什么？原来你跟我们同岁！看起来完全不像啊。”
“欸？我不是跟安露弥你说过吗？”
“有吗……话说真的好小只欸。”
“呜呜……呕。”菲丽丝猛吸了一口泔水的臭气，忍不住干呕。“咱们就非要在这里聊天吗，呜呕……要死了，要死了。”
五人在下水道里围坐在一起，周围竟充满了热闹的空气，安露弥扬起的嘴角，展现出她天生自信，充满活力的性子，粉红的眸子既明澈又深邃，像太阳的光辉一样烨烨生辉，所有人都被她开朗的气场感染，此刻她就是人群中的焦点。
看着这一幕，玖怜和小唯都有点不知所措。
就如在黑暗中久居突然见到阳光眼睛会痛，面对不期而至的光明，习惯了黑暗的人只会觉得困扰吧。这就是在狭窄逼仄的空间里徘徊太久的代价。
“唔……她没事吗？她看起来依旧没什么精神哦。”
“嗯，怜已经好多了，她……只是没法控制自己，需要不定时接受治疗。”
“治疗？哦，你是指抱着她……用圣魔法吗？”安露弥说着想起小唯亲吻玖怜的那一幕，脸红得像小苹果一般，表情笨笨的。
“呵呵，那是必要的啦，我们只有身体接触才能起效。”
“好吧，我以为她能自己恢复成人形来着。”
她差点说成，“以为把她揍晕就能恢复了。”
“怜的情况比较特殊，她作为诺以该尹几乎不会使用源术，生来就没法控制变身，不像米歇尔那样，没有别人帮助她是无法自行恢复人形的，而且即便是正常生活，什么都不做也会一点点转化成怪物。眼睁睁看着自己逐渐面目全非的过程是非常痛苦的，每一次对她来说都是煎熬……不仅肉体会一直疼痛，精神与也会受到影响，最终完全失去理智，这个过程光凭她自己是不可逆的。她为了不让自己失去人的心灵每时每刻都在抵抗，你们不可能理解一个人承受这些有多艰难，但她一直以来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她会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因为只有我能帮她减轻负担，但我却什么都没做……”
小唯泫然欲泣，声音愈加颤抖，身子也跟着轻轻抖动。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让你这样做的。”玖怜握住了她发颤的下手。
所有人都沉默了。玖怜那种肉眼可见的扭曲，仿佛痛入骨髓的状态大家都有目共睹。
玖怜没想为自己辩解什么，此时十分安宁，乖巧地躺在小唯的腿上休息。
“很抱歉听到这个。”
“我有相仿的感受。”米歇尔低着头说。
“嗯，我以前见过同样的情况，你说对吧，米歇尔？”
“是啊，那时候你把我捡回了家，诺以该尹一旦无法自控变身，就会逐渐变成怪物，我见过很多相同的例子，我能自己恢复过来纯属是个例吧。”
“不对~是爱的力量。”
“你在说什么啊……”米歇尔尴尬地挠挠后脑勺。
“你们感情真好呢……咳，咳，抱歉。”
像是为了特意打破这欢快的氛围，小唯毫无征兆地咳出了一口黑血，引得所有人注视。
“天啊，你怎么了？”
“没事，一点小伤。”
“可我根本没从你身上看到啊。”
“是内伤。”
“看起来很严重。”
“不要紧的，相信我，我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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