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嘉西斐亚却出乎预料地叹了口气。
“那你误会了，我只不过是作为锡安的主人，想久违地行一次地主之谊罢了。”
“……什么？”
“……”
“来的正好。”嘉西斐亚拍了两下手示意端着菜肴的佣人过来。
佣人们在主厨的监督下无视气得炸毛的安露弥和面色难看的秀秋，将食物一一放置在他们面前，摆好餐叉，筷子，有条不紊地将一切都处理妥当，然后悄悄退下，只有主厨不知为何没有离开，默默地站在嘉西斐亚背后，双眼凝视向大厅内的黑暗。
安露弥沉默了，一切又恢复到他们刚进来时那样静谧。
“只是吃顿饭，聊聊天，就这么简单，像你对我好奇一样，我也对你们产生了好奇，年仅十三岁就身为冒险者跨越两省旅行……很了不起呢，我想听听你们的故事。”
对方没有被她的话刺激到，这反倒让安露弥哑了火，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她对嘉西斐亚的态度十分不解，只能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生闷气。见她不说话，嘉西斐亚就当做默认同意了。米歇尔也松了口气，他最不想的就是在人家的地盘上爆发冲突，而且看样子嘉西斐亚也不是来惹事的，既然如此就顺着他的意思暂且观察看看吧。
他俩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意识里竟没有拒绝他这个选项，并非是受到压迫而害怕，而是嘉西斐亚此刻就像个受过良好教育，彬彬有礼的绅士一样，他安静沉稳的模样实在和昨天处死犯人时的凶恶相差太远了，他俩都感到诧异，疑虑占据了大脑，忘记反抗。
餐前，嘉西斐亚将一枚核桃大小，表面镂空的银质首饰放在面前，闭上双眼，双手合十撑在桌上默念祷词。
米歇尔想起在哈托斯菲尔德的日子，每天饭前吉恩都会带着他们七个孩子向慈爱之神楠哈乐芭祷告，他非常怀念……
但嘉西斐亚口中却出现了一个陌生女子的名字。
“……莉希卡……”
他俩都发现了，这枚首饰和女子画像上一直存在的那枚首饰完全一样。
安露弥想起城里那些被吊得皮肉糜烂露出白骨的尸体，只觉得他虔心祷告的模样让人恶心，毫不隐瞒自己的心情，将反感写在脸上。
祷告结束，嘉西斐亚若无其事地拾起刀叉。
“敬母亲，感谢她施与我们今日的恩泽……别客气，请吃吧。”嘉西斐亚叉起一块裹了金黄酱汁的肉块送进嘴里。“怎么，害怕有毒不成？信不信由你，只不过饭菜最好趁热吃。”他扫了一眼盯着盘中食物紧张不安的安露弥，还有看不出在想什么的米歇尔。
“稍微聊聊吧。”他自言自语。
“想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你俩的事情吗？很简单，城里有两名小冒险者问东问西的，已经出名了啊，自然有人会把消息传到我耳朵里。”
【这不是稍微想一下就能明白的么……可是我跟安露弥只跟两个人说过冒险者的身份，一个是驻守城门的卫兵，另一个就是教会里的祭祀，究竟是谁向领主告状了呢……不，想这些已经没意义了】
安露弥听到嘉西斐亚这话倒显得有些震惊。
知人知面不知心，轻而易举就被陌生人出卖实在令她一时间难以接受。
“你们从霍穆福斯来的吧，那里的环境怎么样？”
“比你这里和平得多，不像这儿光秃秃的，到处都是荒原。”
“八布迦已经荒凉了近半个世纪了，但这里从前也有很多树和田野的，曾经在母亲的赐福下丰饶富足，也和你们的故乡一样安宁……”
“至少，我们现在还吃得起松饼。”
食物的气味传进米歇尔的鼻腔，却无法勾起他的食欲。他看看表情阴晴不定的嘉西斐亚，再看看对面同样滴水不进，正双手托在嘴前冷峻地注视着他们的秀秋，刚还在想“在这种环境下谁会有心情吃饭呢，就算是再美味的食物也会变得难以下咽吧”，再看向安露弥时……她倒是一点儿都不在乎。
“咕噜……”安露弥咽了口口水，饿肚子使她大胆起来。换做平常，她在陌生人面前多少会收敛一点，可不会像这样随心所欲，用手抓松饼大口吃起来。
米歇尔过了一会儿，才谨慎地用起刀叉吃眼前的牛肉。
嘉西斐亚问起了他们身为冒险者的经历。
安露弥大喇喇地随口说起了对峙那个三魂一体的中间管理人的事情，说得起劲儿了把他们惨胜口胡成了单方面碾压的轻松胜利。叙述伴随着她那青涩稚嫩的嗓音，想必大部分人都会当做玩笑看待吧，但嘉西斐亚却神情严肃，一直站在他背后的厨师也不禁瞪大了眼睛打量他们。
那种眼神，绝非震惊那么简单，深究后便能发现其中蕴含的敌意。
如果米歇尔他们这时有察觉到就好了。
“你们家乡的人好像很爱喝茶？”
“吧唧吧唧……是啊，我们哪儿叫下午茶，干了半天工，休息一下喝杯茶，没什么比这更惬意的了。”
“很遗憾，八布迦没人有这习惯，这片贫瘠的土地不适合种茶叶。”
“……比尼亚乌萨的茶叶都能远销西洋的赛唯莉亚，却传不进内陆的八布迦，还不是你们自我封闭害得。”
嘉西斐亚对此不置可否，礼貌性地微笑着。
“……我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但我深知和平来之不易，家园被人抢夺，亲友遭到侵犯，你所珍重的事物都被付之一炬，你会惊讶于这一切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消失……我害怕失去他们，日复一日地绝望，恐惧刻骨铭心……曾生活在战争前线的你们能理解这种感受吧？”
“然而这世上没有黑白相接的灰色地带，我花了这么漫长的时间才懂得了这个道理啊，你越是追求妥协，就越是会激化敏感冲突的对立程度，越是……拼尽全力，结局就越是惨烈，你想守护什么就一定会失去它。”
“……”
“抱歉，说了奇怪的话吧，你们还小，应该对此没什么认知。”
“不啊，我很能理解。”安露弥说道，“家人不知所踪，日常，平稳的生活粉碎得灰飞烟灭的感觉我再清楚不过了啊，我当然也很害怕失去家人，但是……为了他们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怎么可能会妥协啊。”
安露弥瞪着嘉西斐亚，与对方的视线不偏不倚地打在一起。
“嘻嘻……呵哈哈哈哈，在这点上，我们算是彼此彼此了。”
安露弥和米歇尔面面相觑。
“不如这样，我来问你们个问题吧。”
“……”
“啊啊，假如你的爱人和家人一同上了绞刑台，他们当中一定会有人死，而你只能救下一人，你会怎么选择？不要有所顾虑，畅所欲言吧，因为这并没有在现实中发生，你们怎么想怎么决定都没有关系，没人会怪你们的。”
“……我根本就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我不会给任何人试图伤害我们的机会。”
“是这样么，真是贪婪的说法……我选择后者。说出来你们恐怕很难相信，其实所有领民对我来说都是家人那样的存在，我爱着他们，至于其他领地的人……老实说，他们是死是活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你这家伙……你敢当着被你砍下头颅的人的脸说你爱他们吗？”
“为什么不敢？正是因为爱啊，就像母亲将恩泽平等地洒在罪人和普通人身上一样，我也平等地爱着所有人，无论是贵族还是农奴，他们即便犯错我也会爱着他们，不过为了保护我爱的人们，如果能牺牲一小部分人换来其他人的和平，我很乐意这么做，只要是为了我所爱的人，我说过会不择手段。”
“你这家伙我算是明白了啊，根本不可理喻……！”
“这点对我来说是一样的……”
“为什么总有人来破坏我的平静呢……”
“不可理喻啊……”嘉西斐亚仰头自言自语。
“母亲……我还有什么可以献给你的……”
“……祈祷吗？”他轻声叹气道，眼中露出深深的绝望，看上去就像刚从远方经过漫长岁月回来似的，沉寂后突然厉声嘶吼：“我只不过是想要平静！！”
“而你们，你们这些，不知……廉耻的东西！……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进入我的生活！？”
“吃里扒外的贱种，婊子！……口口声声说会侍奉我，结果没一个可以信赖的，所有人都心怀鬼胎，巴不得我死！是吧！！”
嘉西斐亚站起身低头狞笑，声音越来越洪亮，狂笑起来，桀桀的笑声就像崩坏的织布机似的。他手扶着额头，卷发杂乱无章的垂在眉头，眼眸里露出癫狂的神色，这幅骇人的面孔和行刑台上的他如出一辙，然后他将桌上的食物统统摔在地上。他的变化来的如此突然，剧烈得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让两人瞠目结舌。
“你们都得死！杀你们一千遍，还不够啊！我要让你们的尸体在长矛上烂成浆糊糊糊！”
安露弥用手肘戳了一下米歇尔，面容忧虑地看向他，而他对安露弥投以不安的眼神。
费了好一阵功夫，安露弥才弄清楚嘉西斐亚骂的并不是他俩。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双手捂着笑到扭曲的脸，嘴里不断发出令人难以理解的细语，宛如梦呓。
没有人责怪他，他却哽咽起来，满口抱歉。一前一后的差距令人费解。
恐怕这还是第一次，安露弥打从心底里感到毛骨悚然。
嘉西斐亚的疯癫已经无法用精神病来概括，更像被某种恶鬼附身到魔怔。
秀秋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态度。厨师向后退了一步，皱起眉头。
“领主大人，晚餐该结束了。”厨师用命令的口吻说道，然后瞟了一眼秀秋。后者立刻拍手。
“带领主大人回去。”秀秋对安露弥身后的阴影发话。
阴郁的女仆们一齐从阴影中悄无声息地走出来，若不是秀秋发话，安露弥压根就没发现她们存在。
女仆们走到嘉西斐亚身边，一人搭起一面肩膀，将他抬起，默默地离开厅堂。嘉西斐亚的呼吸像被刀切成一截一截似的，断断续续，四肢胡乱挥舞，直到女仆们和他一起消失在门后的黑暗中后还能听见他的疯言疯语。
“米歇尔……我们该怎么办？”安露弥看起来很犹豫，坐立难安。
“该走了。”他也不想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总感觉多留一分钟都会让人沾染上疯狂的气息。
“走？谁允许你们了？”
“哈？”
发话的人出乎他们的预料，竟是厨师。他面带笑容走近二人，这时他们才有机会看清他的脸，那是一张没有一根毛发存在，令人不安的脸，脸颊上有些许皱纹，肤质却光滑得像塑料一样，无法判断他的年龄。
“领主还没发话呢，你们谁也不许离开。”
“凭什么？我想去哪儿管你什么事，再说了你也没有资格代替嘉西斐亚说话。”
“他会同意的，我想他本来就打算留二位留宿一晚的。”
“见你的鬼，就算他本人这么说也别想让我留下！”
“没错，领主和你都没有权利强迫我们留下，我们没有犯任何罪。”
“别把别人想那么坏，这可是我们的一番好意，希望你不要拒绝。”
米歇尔终于发现违和之处了，从厨师出现起，他就一直眯着眼带着笑容，然而那双眼睛里根本没有笑意。
“摊牌了是吧……我早就看你们不爽了！”
安露弥气冲冲地直往厨师面前凑，后者一边笑一边摊开双手后退，秀秋沉着脸，持着未出鞘的剑向他们慢慢逼近。
米歇尔拽住她的手把她拉回来，轻声对她说：“冷静，咱们手上没有武器，先按他的意思做吧。”同时对她悄悄眨眼，安露弥这才不情愿地退后。
“这就对了嘛，我们彼此都能少费些没有意义的力气。”
秀秋见状也不再咄咄逼人。
“那么，女仆会带你们去休息的房间，领主大人的事，我很抱歉，让两位见笑了……”
安露弥总感觉厨师的口吻有点怪怪的，但她就是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然后一袭黑衣的女仆们又一次从暗影中现身，走到他们身边。
“请二位跟紧我们，馆内光线不好，随便乱走会迷路的。”
【只能跟上去了吗……】
秀秋尾随着他们，一同离开。
厨师看着跟他们远去的背影，只剩下自己时喃喃自语：“啊啊，还好那位大人还留在城里，没想到就是这两个孩子毁了您最爱的作品……难以置信呢，呵呵，您一定很想知道他们的事情吧……”
“……雾人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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