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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有啥能带上的赶紧一收拾就走吧。”
当他们路过早就变成废墟的教堂时，一个少女从教堂旁的民宅里走了出来，和他俩正好打了个照面，她怀里抱着一箩筐零零碎碎的杂物，里面摆着个黑色的小锅，锅里塞着一个研钵、几块纱布、木柴、调羹，以及一些不怎么新鲜的草药。
她是个生面孔，她身后的民宅门上有被钝器强行破开的痕迹，地上躺着碎成几块的锁子和链条，要知道小镇的镇民们在搬离之前每家每户都有给门上上锁的，她显然不是这栋房子的主人。
少女面露惊惶，眸中充满怯意，呆楞在原地支支吾吾地。
他俩注意到这个女孩有一头相当罕见的金发，璀璨得光彩夺目，虽然看起来年纪和他俩相仿，却拥有着一副受命运馈赠过的容貌，眉眼甜美可爱，连同样身为女孩子的安露弥都看得移不开视线，然后望向头顶，他们看到了一双长满羽毛的小巧附耳，她毫无疑问是个稚羽族人。
少女看了下自己手里的箩筐，又怯怯地看看安露弥，红着脸结巴着说话。
然而，安露弥听不懂她说的语言。
因为，她说的是舒尔亚雯帝国的母语，伊楠语，只是口音不太标准，还有点像国际通用语的口音。但米歇尔绝对不会听错的，他从小就生活在帝国集中营里，伊楠语就是他生下来第一个学会的语言，他到死都不可能忘掉。
比尼亚乌萨大陆是片历史悠久，重视传统文化，并且闭关自守的土地，人们都习惯说黎稚语，几乎不会有人特意去学习别的语言，尤其是生涩难懂的伊楠语，会讲这种语言的人除了在近几年逐渐繁华起来的沿海城市做生意的商人……就剩下现在正在侵略这个国家的帝国人了。
“你说的是伊楠语？”米歇尔忍不住喊出声，但他习惯性地用黎稚语说话。
“啊？你说什么？”少女对他瞪着眼，安露弥则一副搞不清状况的模样来回瞅着他俩。
“所以说啊，你为什么在用伊楠语说话？”米歇尔立刻换上伊楠语说道。
显然少女没有料到对方会用伊楠语跟她说话，握着箩筐的手明显在颤抖，脸色变得苍白，努力克制着眼中的怯意，仿佛面临危机。
此时无数种可能从米歇尔脑中闪过，他抱着侥幸心理认为可以试图和少女沟通，但他的警惕心不允许他放松，只能选择将她视作潜在的敌人。
“怎么了？”
安露弥看到米歇尔挡在她面前，姿态僵硬，尽管他们手里都没有武器依然让人觉得随时都有爆发冲突的可能。
她感到不解，却并未对眼前的陌生人产生敌意，因此更对米歇尔的反应摸不着头脑。
安露弥看了看米歇尔，又看看矗立在原地如一只炸毛的小猫般紧张的少女。“米歇尔！……冷静一下，还有你，呃我并不知道你的名字，但你不是小镇上的人对吧，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试图放平声音，不想让对方感到有压力，同时抓住了米歇尔的手。安露弥有种不详的预感，她从未见过平日里待谁都和和气气的米歇尔会如此针对一个人。
不过，对方肯定没理解安露弥说的话，因为她已经做出了转身逃跑的姿势。
“等等！我还有话要问你！”
“……离她远一点！”
另一个低沉的女声响起，嗓音里蕴含着怒意。
他俩顺着少女的视线从背后望去，惊讶地发现另一名年纪与他们相仿的少女，正单手扶着墙，弓着腰，瞪着他俩，脸色难看。
她上身连一件外衣都没有，从胸口到腹部缠绕着一大圈纱布，缝隙中渗透出晦暗的红色。随后安露弥愣了一下，她看到这名少女头顶上长着一对小巧而粗糙的龙角，她不确定这个孩子是否就是在世界范围内罕见的，拥有龙族血脉的特拉肯人。
要知道特拉肯族在全世界人口中占比连百分之八都不到，却组成了全人类精英，贵族阶级群体的四分之一，虽然实际上身为上流阶级的特拉肯人在他们的族群中也是少数存在，但多数人，特别是平民百姓，对特拉肯的认知始终都有刻板印象，认为他们“非富即贵”。
安露弥也是第一次见到特拉肯人，光看头上的角还不太确定，因为也有几个种族是头上长角的，直到她看见少女身后垂下的龙尾才确定，她毫无疑问就是特拉肯人。
不过……那条尾巴……看起来有些肥硕……和少女看起来瘦削纤弱的身材完全不相称。
“呃……”安露弥不知道该说什么，眯着眼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少女的尾巴，满脑子疑惑，紧张的氛围发生了一点儿微妙的变化。
“……嗅嗅……”
“……诺以该尹！”龙角少女瞪着米歇尔，双眼突然变成暗金色的竖瞳，瞳孔的形状飘忽不定，她捂着渗血的纱布浑身微颤。
米歇尔没有思考就立即做出临战态势，他能很清楚地感受到来自对方的杀气，少女身上的血腥味异常浓重。他的双瞳也变化成竖瞳。
“你们是帝国人，对吧。”
“……！你是来追我们的……”少女的脸色更加难堪，不知是因为伤口撕裂产生的痛苦还是对米歇尔露骨的敌意。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了……”她摇摇头，左手掌心里聚集起一团碎屑式的源能，发出暗红色的光，然后组成了一柄刀刃暗红的太刀。“……跟你们永远都不可能沟通。”
“怜！不要！”
金发的稚羽族少女尖叫了一声，她把箩筐扔在地上，不顾一切地穿过安露弥和米歇尔来到那个龙角少女，怜的身边。
她扶起即将一头栽在碎石瓦砾上的怜，把她的手臂搭在肩上，看着她口角边流下的血心惊胆颤。
“不要用源术了！你会死的！明明才给你包扎好啊，为什么要站起来……”
“……小唯，站我身后……快……”怜手中的剑才刚凝聚就开始崩解，剑身化作一片片碎屑剥落。她却没有后退。
“别战斗了！求你了！”
她们拖着残破的身躯彼此相依。
米歇尔看到这一幕犹豫了。
他突然开始质疑自己，为什么要和她们敌对，况且就她们这样是否能战斗都不一定，那他在怕什么呢？
因为她们是帝国人吗？也许吧。
帝国集中营一直是米歇尔的梦魇，从他侥幸在自杀式袭击的战场上幸存下来后他就一直担心帝国人有一天会找上他，带他回去，回到那个人间地狱……他不能回去，绝不，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找到孩子们，完成朋友的遗愿，还有……保护安露弥。他可能还是那个被帝国人嘲笑侮辱的吊车尾小废物，但如今已经有了太多无法放弃的牵绊。
就当作是为了他人吧，米歇尔心想，绝不会和帝国人妥协，无论她们想要他怎样。
这时，米歇尔回想起了昨夜的白光，又看向眼前的少女们，不自觉将两者联系在一起，他有种说不上哪里奇怪的感觉。
“嘿，你们怎么回事啊，都冷静一下好吗？”安露弥皱着眉对米歇尔和对面的两个少女说道。
“我有事要问你们。”
“……没用的，咳……”怜的双瞳极度不稳定，在人类的瞳孔和诺以该尹的竖瞳之间来回切换。“……你什么，都别想从我们，这里得到。”
“怜，别动了！”少女唯将手掌轻轻放在怜的胸口，一团柔和的金光正在逐渐扩散。
那团光里充盈着魔法能量，受到影响的怜的脸色似乎更有血色一点儿。
安露弥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她很清楚唯施展的是圣魔法中的治愈术，但她忽略了一个更加重要的事实—唯并没有吟唱。
“……小唯！别，我不用，你不能用圣魔法！”她抓住唯的手腕强行打断了施法。“……你会被**那家伙**（伊伽尔萨赫杜塔）发现的！”
“可是……你在流血……”
怜继续把唯往身后塞，她抬起头一言不发，目光聚焦在米歇尔和安露弥身上，冷酷并充满敌意。
米歇尔注意到怜在一点点向后挪动着步子，她身后的唯面露焦虑，注意力全放在同伴缠满绷带的身子上。他不露声色地做好追击她们的准备。
“听我说，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但我们是没有恶意的……那，那个，你看起来好像受伤了，我可以带你去我家取些药！我也会一点儿圣魔法。”
安露弥挡在了米歇尔身前，她想稳定下局势，说完后又试探性地回头看米歇尔，想征求他的意见。
然而就在两人目光相交的瞬间，怜就抓住了这个机会。
她逃跑了，拉着唯的手跑了起来，被她拽着的唯在慌乱中不知所措，回头看向他们，她那双碧蓝色的眼睛定格在两人的脑海中，他们两人都不约而同的觉得，她的眼睛非常深透却缺乏生机，有一股阴霾从内里生出包裹着表面，仿佛一个阴郁的玩偶。
她们消失在一个街巷的转角。
“停下！可恶……”
“哎，为什么要跑啊，真是的，到底发生了什么嘛！”
安露弥双手环抱在胸口。米歇尔向着她们消失的地方走了几步就停下了。
“喂，她们是谁，你有什么头绪吗？”
“不，我第一次见。”米歇尔虽然这样说，回想着怜的容貌，却总有种在哪里见过的感觉。他不知道此时对方也对他有这种感觉。
“我怎么感觉你们认识似的，而且关系还很烂的那种……还有那个叫怜的女孩，她的眼睛怎么也能像你一样变形？她也是诺以该尹？你必须跟我说清楚。”
“她确实也是个诺以该尹，不会有错，但她是个特拉肯，这怎么可能……”
“什么怎么可能？”
米歇尔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他心里想，帝国军里怎么可能有特拉肯人。
因为特拉肯族十分重视信仰，这和高强度扑杀宗教活动的舒尔雅雯帝国相悖，他们一直是帝国的眼中钉，恨不得除之后快，而且特拉肯的血脉还是出了名的难以繁育，他们一族的生育率奇低，几乎不可能和其他种族繁育后代，就更不用说和魔物混种的诺以该尹了，就连帝国人都不觉得能繁育出一头特拉肯族的诺以该尹。
而刚才他眼前就出现了一个操着伊楠语的特拉肯少女，她甚至还是诺以该尹，这种存在的机率几乎等于零。
“她的同伴很可能也是诺以该尹。”
“我以为所有诺以该尹都和你一样，原来其他人都是有种族特征的？”
“对啊，我是特例……”米歇尔挠了挠后脑勺。
“好吧，但是你们刚才在用什么语言讲话？我怎么听不懂，而且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讲那种话。”
“那是伊楠语，也叫帝国语，其实我还会讲通用语，算了……我现在不想说这个，抱歉，咱们换个话题吧。”
“欸，你竟然会三种语言啊，不得了，你咋都不告诉我啊。”
“用你的话说就是，‘你也没问我啊’，你真是个好奇鬼。”
“行—吧，反正又是只有我啥都不懂。”安露弥有些恼，哼了一声撇过头。
“对不起啦，安露弥，我……我只是还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这些事情，完全不知道从何说起，对我来说太困难了，不是有意耍你的，真的，我现在脑子很乱，对你的口气可能有些糟，相信我这不是我的本意。”
“我知道了。”她拿下齿刮擦上唇，轻轻啧了一声，然后叹了口气，把手搭在他肩上，很显然她为了平复心态花了不少功夫。她这样说道：“我也希望米歇尔能明白，我不会因为你的过去怎样就对你改变看法的，我要你将来，不，从现在这一刻开始都参与进我的生命里，我们是一队的，不是吗？你的坦诚对我就是最好的回应，而我……老实说你让……唉！不说了不说了，我这会儿脑袋也乱糟糟的，咱们走吧！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儿呢。”
安露弥气冲冲地小跑起来，和怜她们的方向背道而驰，米歇尔紧跟着她，他看着安露弥的背影又一次联想到了海娜尔，他对她们两人都抱有一定程度的愧疚，但他从来不说，人家自然也不可能知道，他就这样把自己一个人憋着独自回味着各种负面的感受，他向来如此。不过也正是因为珍视她们才会因此痛苦吧。
不消十分钟，他们就回到了家里，安露弥的家。
明明昨天下午他们才从这里出发，还以为再也回不来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米歇尔心里不免有些沮丧，因为他们马上又要踏上旅途，只是这次的缘由更糟。
不仅是容身之所，连身边珍视的人们都被一并夺走。
安露弥会怎么想呢？她也是孑然一身啊。他们痛苦相仿，就连隐藏伤口的方式都一样，任凭悲哀藏匿在波澜不惊的面具之下，迟早会化作脓疮吧，米歇尔心想。
他不像安露弥那么善于表达自己，流于言表的言行只是他浮出阴沉深海的冰山一角。自我排挤是他的软肋，也是弊病。
安宁的环境并没有使她焦躁的心冷静片刻，她依然火急火燎的，也不说话，只是不断前进，前进。
安露弥早有计划，一回家后就开始按顺序收拾旅行用品，米歇尔收拾起自己的行李，然而昨天下午他们已经拿走了绝大多数必需品，今天连最基本的补给都准备不齐，他俩必须共用一部分生活用品，也没有可以换洗的衣物了，从外衣披风到内衣，两人都各只有一件，最麻烦的问题是他们没有足够的钱以供长途跋涉，冲击波害得行李丢失了大半，里面就包括重要的钱财，眼下他俩翻箱倒柜就一共找出十来枚铜币，可能连顿晚饭都解决不了。
米歇尔提议拿一些小物件去当铺。安露弥家里有一些做工还算不错的水瓶，几个巴掌大的神像，这些都可以拿上换钱，于是他俩各自背上一半。
随后他们去了吉恩家，再找找能派的上用场的东西。
收获了两把剑柄发霉，刀刃上生了点锈的铁剑，肯定卖不了几个铜，但能防身。
还有一些干燥的谷物，煮过就能食用，不过就不用奢望味道和饱腹了。米歇尔用小袋子装了些，再多就会影响负重了。
一套共用的生活用品：包括一个睡袋，一顶简易帐篷，两个小碗，一个杯子，一把小勺子，几根皮带。然后就剩两把可能还没睡袋值钱的剑，以及一袋粮食。
这就是他们全部的行李。
米歇尔提议去邻居家里看看有没有能派上用场的东西，但安露弥拒绝了，她觉得大家只是暂时失踪，迟早有一天会回来的，这些东西始终人家的财产，她不想做小偷。他知道她打定了主意就不再啰嗦了。
安露弥催促着他，两人背起背囊后就不再停留。他们商量过后将下一站决定为霍穆福斯省的第二大领地，帕斯乌尔领，安露弥认为他们肯定能在大城市里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或许就有孩子们的下落，越早越好，她一刻也不想浪费。
于是两人一同披着几乎不可见的星星和月亮，没入了无光的夜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