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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里，未离仍旧没有和梅莲溪说话；但梅莲溪明显感觉到，女儿的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呆滞了。这样的现象给了她一些信心，一切总归是往好的方向发展的。
未离后来只记得，那几天她偶尔会想起那个真实感强烈的梦。
那真的只是一个梦吗？
她不知为什么，相比昼夜相处的妈妈，她似乎更能够同情那个被殴打的女子。
有什么东西隔在了她和以前的生活中间。
一到夜晚，妈妈总是要看未离睡着了才会合眼。合眼后很久才能浅浅地睡上一会儿。
未离不止一次被母亲轻轻的抽噎声吵醒。
每当夜里醒来，未离总是愣愣地睁眼品尝着那份黑暗，意识放空，有一种难以表达的愉悦。进入眼睛的模糊影像就像是褪色的平面胶片，没有任何东西是立体的。
那段时间，未离最喜欢黑夜。因为夜里，所有的东西都如此静穆，回归了它们原本的样子。
既然是平面的世界，那么保持平面就好了，又何必借助不属于自己的光线，来强行打扮得立体而多彩呢？
即使是多年以后回想那段无法和人交流的日子，未离也从来不想用“痛苦”“绝望”来形容它们。相反，那时候的她十分平静，感到的是一种旁观一切的超脱，没有任何情感波澜，一切都剥离了任何主观色彩，它们只是“在那里”，仅此而已。
梅莲溪从未理解过这一点。
她说，闺女，再难过，咱们都得继续生活啊。
她说，闺女，那次事故和你没有关系，你爸爸也不希望你这样惩罚自己……
她说，小离，难过就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她说，小离，你看看妈妈，妈妈不比你难过？不要这样对妈妈，好不好？
她说，小离，你说句话……
然而未离一点都不难过，一点都不想惩罚自己。她知道爸爸不在了，但对于当时的她来说，这与“秋天了，叶子落了”是一样的，与“一颗石头掉到了地上”是一样的，都是一个“既在”的事实。
她无法理解非陈述句的语言。
未离还太小，完全不明白自己的感觉究竟应该怎样用语言表达出来。一切都超越了语言所能言说的范围，她不知道怎么说，所以也就缄口不言了。
她不为妈妈不能理解她而焦急，不为她不能安慰妈妈而焦急；因为世界和人是这个样子还是那个样子，没有任何区别，故而也没有做出任何多余举动的需要。
但是上一次，在那个梦里……
她却为那个女子而感到了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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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做了那个梦的下一个月，她终于又看到了那名女子。这一次，未离看到她被绑缚在一根粗壮的木桩上，浑身缠满了荆棘藤，皮肤被刺破，血流了满身。她的口被塞进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嘴角流下的鲜血已经干成了暗黑色。
即使这样，那女子仍旧没有失去意识，还在拼命地从嗓子里发出呻吟，声音绕过石头锋锐的棱角的缝隙传了出来，被淹没在外围此起彼伏的祈祷声里。
未离看得心惊肉跳。她就站在女子的身边，努力克制住恶心和眩晕的感觉，想将她从木桩上解下来；但未离的手穿过了荆棘藤，穿过了木桩，穿过了女子的身体，一时重心不稳，向着前方跌了下去，她的身体穿过了下方堆积的木柴，趴在了泥土上。未离惊叫一声，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
无数的火把向未离和那女子投了过来。未离看着那些火焰逼近，感到了莫大的恐慌，本能地闭上眼抬手遮挡——
忽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不断逼近的热浪也不见了，她听到了梅莲溪慌张的声音：
“小离，疼不疼？哪儿摔坏了没有？”
小未离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边的地上，似乎是刚才从床上摔了下来。地上凌乱地摆放着一些杂物，戳到了她的腿，她的膝盖附近渗出了血迹，恰巧挨着之前因事故受伤的缝合处。
梅莲溪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但未离却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不太深的伤口。
——一点都不痛……就像在医院的时候一样，她自从事故之后就没有感受过疼痛。小未离一直以为，是因为医院的医生给她用了什么驱除疼痛的药物，她以为每天打的吊瓶、针剂、药片就是止痛用的。但是为什么这次回到家了，摔破了，流血了，还是不痛？
梅莲溪害怕这个小伤会影响到未离刚刚愈合的伤口，匆忙收拾了一下，抱着未离就慌慌张张出了门，想要打车去医院。
就在她正要开门的一瞬间，未离忽然开口说话了：
“我不疼。”
梅莲溪拿着钥匙的手僵在了那里，插入钥匙孔的钥匙随着她的手一起颤抖着。
“小离……你可以说话了？”
“妈妈，为什么我不觉得疼？”
未离出院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疼。”而这句话，就像谶语一样定义了她后面的生活。
——我感觉不到疼痛，我——
感觉不到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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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第三次做梦梦到那个女子的时候，是在某一次去医院的路上。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再看到那个女子陷入另外一种困境，但这一次，她却回到了上一次的场景。火把向她们投过来，点燃了空气，点燃了木柴，点燃了荆棘藤，点燃了女子的发梢。
这一次，火焰没有穿过未离。未离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火焰灼烧的痛苦，她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个毁灭了一切的事故现场；深入骨髓的痛苦让她痛苦得尖叫起来，恐惧冲刷掉了她这一段时间积累起的所有平静；一颗死掉的心因为这痛苦而重新活动了起来。
她听到女子痛苦的呜咽，那不成声音的声音。女子的嘴角又有新的鲜血流出，眼中都是不甘的泪水，泪珠落下来，马上就被火焰蒸腾成了水气……
忽然，他就这样出现在了她们的面前。
他散发着能够扑灭一切火焰的寒气，平静地望着女子。
“你想活下去吗？”
未离觉得，那双眼睛看向的是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