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吧。”
鸢站在黑藤祭塔外的高台上，面对着塔内的三人，微笑着说。
和很久以前在汝殿的首次会面不同，这一次，他没有鞠躬，也没有指示方向；但所有人都清楚他们应该去往何处。
汐退到白鹤所在的角落，面上的轻浮消退了，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显然，作为背叛者，她并不打算和他们一起离开。她不想再在如同监牢一样的伊殿待上一分一秒，那里简直是一个微缩版的离界，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世界的停滞。
泓视线紧盯着鸢，默默地走了出去。澜慌张地拉着沐，想要赶快离开这个让他窒息和惊恐的地方。
阿沐却在经过鸢的时候，像上次一样停下了脚步。
——上一次没有问出口的话，这一次一定要问出口。
“夜鸢。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有从泷那里接受过什么禁锁？”
——倘若上一次问出口了……可能他就不会死……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的话一出口，前面的两个背影登时定在了那里。
鸢就像是读到了她的心中所想，没有回答她直接询问的问题，却回答了她沉默的悔恨：
“即使你上一次问出了口……也改变不了什么。”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知道了又能如何？”
“至少我能知道，那个傻瓜究竟是不是被自己的天真害死的。”
澜背对着他们，竖起耳朵仔细等着答案，虽然他知道鸢的答案未必可信。泓则慢慢转回了身，定定地盯着鸢。虽然他们两个渴望知晓答案的动机，远没有阿沐那样单纯。
鸢笑了。那是神主们没来时，他对白鹤露出的那种疲惫的笑容。
“虽然他的确是个傻瓜，可他并不天真。你们想从我这里得到破解禁锁的方法，才是天真。”
他说前半句话的时候，目光毫不躲闪地投向满面悲戚的阿沐；说后半句话时，却冷冷地对上了泓的目光。后者眼皮一抖，愤愤回身，走向了远方。
阿沐也疲惫地笑了。她英气的脸庞略显老态，散乱的头发披在肩上，眼角隐约有着几条沧桑的鱼尾纹。自从泷消失以后，她便换上了这样一副样子，像是在有意惩罚着自己的粗心大意。她缓缓转身，同时声音坚定地说道：
“只要你接受过泷的禁锁，那么你永远都是‘夜鸢’。名字，是永远无法破解的束缚。”
-
白鹤坐在角落，低着头，眼神空洞。
面前的光被遮挡，一层阴影从脚边攀爬至小腹。
身旁的红发女子走开了，脚步声轻盈得如同白羽落地。
对白鹤来说，刚刚的鸢展现出的力量已经完全超出了理解范围，强大到连害怕都显得可笑。
足以毁灭一切的存在，将杀死我。
足以毁灭一切的存在，将放过我。
足以毁灭一切的存在，将驱使我。
有什么区别？
完全没有区别。
把“我”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一样。
把“我”去掉，把所有的宾语去掉，也一样。
有意义的，只有操纵者，和操纵的动作本身。
……
面前的人影蹲下了，手放上白鹤的头顶。
白鹤平静地闭上眼。
怎样……都无所谓了。
恐惧的终点，原来是淡漠。
“你有两个选择。”
——选择？
“一，铭记一切，到黑核里去接受永刑。”
“二，忘记一切，到合界去给我办件事。”
——合界？
白鹤的眼睛缓缓睁了开来。
汐看着蹲在地上的鸢和呆坐在地上的白鹤——眉眼温柔的青年微笑着摩挲着幼小孩童的头顶——恍惚让她有种看到合界温馨场景的错觉。
她不知从汝殿的记忆池里看到过多少合界的影像，无论是古代的断片，还是现代的情景。那是她魂牵梦萦的地方，也是不少权能者心心向往的地方；唯一的入口被汝殿拦截着，为了得到进入那里的权利，她不惜背叛一切东西。
包括赋予她生命的主神和赋予她力量的长老。
“你从合界回来之后，便可从白鹤之名解放。”
汐难以置信地望向鸢。——这根本就不是惩罚，分明是……奖励。至少在她看来是。
白鹤的眼中渐渐有了神采，没有抬起头来，垂在地上的右手猛地颤动了一下。
鸢忽然将白鹤的头向后按在墙壁上，迫使他仰起头直视自己的眼睛。
白鹤在对上他的视线的同时，感觉头脑中响起了清晰的声音，明确了他去离界的任务。而一切关于鸢的野心、关于天祭的破绽、关于长老的疑团，以及被澜告知的许多原本不应该他知道的东西，这些记忆都慢慢地变得有些遥远了。
在他还没完全忘记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鸢虽然说了两个选项，却完全没有给自己选择的时间。
……谁说我一定不会选择铭记的苦痛？
虽然自我睁开眼睛的那一瞬，我就注定……
意识零落在了不知名的地方，他感到身体不再受自己控制，新的意识狂笑着篡夺了主权。
从白鹤的身体里逸出了一个闪耀的光点。光点落在鸢的手上，融化在他的掌心里；他的目光跟随着光点，将手掌轻轻握成拳。
坐在地上的孩童眨了眨眼，目光涣散了一阵，终于聚焦到了面前之人。
鸢此时已收了之前的微笑，面容冷淡，透出威严之感。
孩童颤抖着爬起来，跪在他的面前，用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沙哑嗓音说：
“参见……神主。”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暗鸦。马上去猎场找蓝鹊。——莫生事。”
他说完，站起身来，走出了祭塔。
汐好奇地瞥了一眼角落的孩童。孩童低着头，身形渐渐开始变化。外形虽然仍旧是狼的外形，皮毛却已变了颜色，黑褐相间，耳朵也稍稍变长了一些，眼中不再有原先的白鹤那种决绝和孤傲。
呵，就像是合界那种被驯化了的猎犬，虽然凶猛，却毫无美感。
果然就如阿沐所说，名字是永远无法摆脱的束缚，一旦更改，人也不再是原先的人。
可是白鹤回来以后，他真的能从这个名字中解放吗？
汐厌烦地甩了甩头，心说为什么连我也被阿沐传染得矫情了起来？那小家伙怎样，关我何事？那小家伙如此轻易就获得了去合界的特权，之后怎样都值得了！我却还……
她慌忙走了出去，追赶鸢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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