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雾前院心理咨询室的新主人章载宁是个旅游狂，这点毋庸置疑。这个双颊有点下凹的瘦小中年不喜欢待在办工桌后边等需要帮助的人只喜欢端着相机四处乱晃，并执着地诱骗每一个能见到的人一起出行，只为了能帮他支帐篷订房间生野火铺床铺干各种杂事。
不巧的是，当我偷偷烧掉放在沐瑞桌上的密文信时，背着旅行包的他破门而入一把将我拉上开往东镇区的公交车，等坐定下来才说，我发现一个有趣的地方，我们一起去一定很有趣。我想了想说，是玉山吧。他夸我聪明，可这根本没什么难度，胥川旅游业的大三景——亭山的庙，东镇的街，玉山的牢。
很难想象吧，玉亭山系的半壁，与亭山比肩的玉山，内部居然是空的。与亭山的凌峰万千巍峨内敛无缘，玉山更像一具失去五脏六腑的尸体，没有了山的厚实血肉和坚韧脊梁，只有一间间染上血污恶臭关着哀嚎绝望的牢室，蜂巢小室般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千年前建成，二百年前关闭，中间八百年禁锢了无数十恶不赦之徒，谋逆者、政治犯、叛国贼、贪官污吏、邪教术士、大盗、毒枭比比皆是，当然，还有传说中的第十九层秘密关押者，他们的档案至今没有解密，唔，或者说，一开始就没留下来。啊，胥川历史上又一个黑暗肮脏的地方，在西派根本没人想提起，更别提去一去了。
“我不想去，那边是三山里的地盘，他们是军警预科，我打不过。”我耸耸肩，心想就算是打得过也嫌弃得很，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去了。
“如果你在的话，我可以讲一下沐先生和我讨论过的一些项目，你知道，这可是有保密等级的。”特殊人群心理研究方面的专家学着我耸耸肩，颇有几分不伦不类，“机会只有一次，要不是能见着‘千年牢’很兴奋，我才没胆子找你呢。”
“您完全可以不找我。”
“可你会找我。”章教授一脸笃定，“我怕你们，而经验又证明，主动选择一个时机坦白远远比被身负异能的惦记好太多。”
“可我不能离开冻雾，您知道的。”
“我没有要求你一定要来，下一站还在珀畴范围内，你可以下车的。”章载宁一摊手，拿起旅游手册开始看起来，“要知道，你们能选择的一直比我们多。”
一串花花绿绿的旅游大巴爬上玉山宽阔平整的水泥山道，半个小时后车门在三山里校门前打开，导游利落跳下车门，举着大喇叭集合团友进校参观。
一般来说学校是没什么好看的，可三山里的前身是玉山守军的古军营，历史不比绿水地下的山前营晚，每年总有一帮子考中军校警校的学生进入游檄令或山地特殊部队，名声远扬，最主要的是，上玉山景点要从玉山营盘借路，当初设计的时候只有上下一条道，其他要么悬崖峭壁要么是深沼毒瘴，纵使胥川旅游公司连年砸钱也开不出一条好路。
站在兄弟学校之一的气派校门前，我再三考虑还是把校章从挎包上摘下来，跟在满嘴跑火车的导游后夹在听得津津有味的游客间不断前进，仔细分辨的话，还能找到几篇旅游杯征文比赛的获奖作品，心情顿时缤纷起来。
前身是军营就是好，至少光一个操场就比半个农都都大，保养得很好的橡胶跑道甫一出场就把农都里的老旧残次品比下去，本来有点嫉妒，可想到三山里的同学们在橡胶跑道上跑个几万米，我就忍不住开始偷乐。终于，在外校同学见怪不怪的目光下感叹完大的不像话的操场、教学楼、体育馆、餐厅、宿舍楼等等后，一行人到达山三里后山，和另外数百名游客一起用脚丈量曾经让无数人绝望过的路，缓缓朝山体内进发。
一座石栏雕着兽头纹的桥，游客举起相机狂拍，白光闪闪。一个黑乎乎仅容一人侧身过的洞口，游客举起相机狂拍，白光闪闪。一段短短的甬道，游客举起相机狂拍，白光闪闪。一个二十平的储兵室，游客举起相机狂拍，白光闪闪。一条冗长而黑暗的甬道，游客举起相机狂拍，白光闪闪。一道精铁浇筑而成的狴犴圆闸门，游客举起相机狂拍，白光闪闪。一道精铁浇筑而成的狴犴圆闸门，游客举起相机一按，白光一闪。一道精铁浇筑而成的狴犴圆闸门，游客举起相机晃晃，兴致缺缺。一道精铁浇筑而成的狴犴圆闸门……
“我摔！这是第几道了喂，我们是来看门的吗？！”幽闭环境里容易滋生许多不良情绪，一头红发的小青年嚷嚷出声，引起潮水般的抗议，夏夜蛙鸣一般在甬道里轰鸣。导游明显是个有经验的，顺势往山壁上一靠，闲而又闲地等吵吵声低下去才慢吞吞开口，“入山甬道长三百六十二米整，中间经过六道圆闸门，而刚刚是第五道，所以各位稍安勿躁，玉山千年牢的第一层就要展现在各位面前了。”
果然，第六道圆闸门之后，视野豁然开朗。人群无由地噤了声，固定在每个牢门边上的火把不时噼噼啪啪喷几个火星，在极静的空间里显出一种莫名的热闹来，热闹得带着一丝不安与惶恐。眼前似乎是一个大型洞穴，穹顶极高，四壁回环，壁上用石条架设上下九道栈道，密集的牢室一道压一道排得整整齐齐，站在甬道口看便是九层数百带铁栅栏的洞口围着底下广场，曾经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它，盼望着每年一次的放风时间。
“咳咳，”导游假模假样咳几声，他十分满意游客的反应，随后的介绍里也带了一丝自豪，“在大家眼前的是千年牢的第一层，范围是从穹顶到广场。这一层主要关押刑期在六十年以上百年以下的普通罪犯。大家跟我来，我们现在要参观允许对外开放的第五栈道丙三至丁七这十四间牢室。”说着，向右一转踏上栈道，第一间就是丙三，导游随意推开铁门，让游客走进去近距离观看狭窄恶劣的牢室。
“都没上锁，大家可以入。如你们所见，每间牢室大约三平，关押三至六个犯人不等，内部设有稻草及排水沟渠，没有窗口和别的设施。每隔十四间牢室配一间班房。大家看就是这间啦，大小约十平方，里面的桌椅盆柜木榻油灯都是二百年前的古物，大家请文明参观，摸摸可以就是不要刻字啊，喂，那位游客说你呢！！”
人群哄笑开来，压抑的气氛顿时活泛不少。刻字的那位灰溜溜收回小刀，讪讪拿出相机拍多几张照片。一直沉默着的章教授倚在栈道扶手上，冷眼看那群好奇心膨胀到极点的游客，有点像城里人在看乡巴佬，“小丁，第十九层的路认识吗？”
“第十九层？旅游公司找了几任老板了，底下有的话早便找到了吧。”我摇摇头，对他危险的想法不置可否，“多大的噱头啊，上边不会藏着掖着的。”
“你没有直接否定。”章教授抖抖旅行背包，一脸玩味，“怎么，没兴趣看看？”
“我对危险的事物不感兴趣。”
“我只是在想，谁说第十九层一定要在第十八层下边呢，要是我的话，会设在第一层上边，”章教授仰起头盯着穹顶，目光犀利得要刺破上边的山石，“其实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总会习惯性地忽视高处的东西。”
“如果是我的话……”我小声嘟囔一嘴，直接写几道术式就隔绝空间，现在的术士可能大部分做不到，可是放在那时算是基本功，就像栈道看起来摇摇欲坠，其实刻下加固术士的石条再保险不过，所以，“根本扯不到在上在下的问题……吧。”
“看，你们和我们的思维是不同的不是吗，所以找不到挺正常的这可真没意思。”章教授从扶手处离开，径直往甬道入口走，出去的洞大小模样和牢室洞口差不多，混在几百个黑漆漆的洞口间一不留神就找不到，这也是规定游览路线的原因之一。
“喂，你答应我的呢？”
“沐先生？他可是个优秀的研究员，只是素材有点单一，怎么说呢，他的学说模型的数据采集全都来自同一个素材，这在理论上是十分不科学缺乏普遍性的，他和我讨论的时候我直接指出这一点，但让人吃惊的是，他提出的观点在实践中同期同类学说相比可行度最高。”
“说实话我很嫉妒，怀着一种羡慕又不屑的心情和他仔细讨论了他的素材。我的观点是该素材属于偏执型人格，自己为是，自私冷漠，不相信他人，广泛猜忌，认为周围充满阴谋，习惯推卸责任，不能正确可观分析形势，作为一个异能者来说，具有极强的攻击性。”
“而他认为我只说对一点，”章教授顿了顿，在圆闸门下停住，“唔，是狴犴，龙生九子，‘四曰狴犴，似虎有威，故立于狱门’，又名宪章，急公好义，仗义执言，明辨是非，秉公而断，除了狱门，公堂之上也有它。”
“然后？”我问他。
“然后就没然后了，”章教授抬脚跨过圆闸门，背影埋进昏暗中，“自私自闭偏执暴躁忧郁妒恨凶残冷漠等等都是异能者常见的性格类型及特征。国内的心理学十几年前才正式起步，更别提‘异能者心理’了，一般的医生只会归结为‘妄想症’。没有丰富的素材能做到这地步，我个人还是很佩服沐先生的，只是我永远不能理解罢了。”
“不能理解，为什么他只在你身上一个人就可以看到全世界。”
“……”我已经无力吐槽了，忽然涌出的诡异感觉是什么啊，肿么搞出‘在我眼中你就是全世界’的狗血效果了。
“大概是，最根源最本质的东西都是最简单的吧。”就像古代术士，他们把眼花缭乱繁花似锦的另一个世界的各种的本质属性归结为“域”，又将各流各派灿若繁星的技法传承同归为“术式”，数千年来全部理念都围着这三个字打转，反而诞生出千秋鼎盛的古骊文明来。
只是，最后的最后，没人相信简单的东西了，于是，文明陷落了。
加快脚步追逐前边那人的脚步，不多时便穿过连着储兵室的两段长短甬道，出了洞口，走过下临深渊的石桥踏上回程。
“谁让您带我来的。”我问走在前边的人，几分钟前他放弃了大路在矮矮的灌木丛中穿行，恼人的枝杈没有减慢他的速度，这时候的章教授敏捷得吓人，根本不像室内工作者。
“发现了啊，难怪沐先生说你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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