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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难能可贵的是，女子身上丝毫没有青楼女的风尘气，犹如出水芙蓉一般，纯净秀美，令人生不出一丝一毫的玷污之心，只想远远地观赏。江尧不禁好奇，这样一个绝代佳人，为何会沦落到在青楼做一个歌女。
女子昂首走到舞台中央，坐在椅子上，侍女们为她递上一把做工精美的琵琶，然后快步退去。江尧环视四周，只见周围的男人眼睛都看直了，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恨不得冲到女子近前去。
但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前，一个白袍男子靠在椅背上，双手环抱在胸前，好像丝毫未被那女子的美所打动，但那男人头上也戴了顶有面纱的斗笠，让江尧看不见他的脸。尽管穿着打扮相差不多，但和周围那群书生装扮的男人比起来，这男子气质凌厉出众，但在这青楼里却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女子伸出素手轻轻拨弦，调试琵琶的音色。仅仅是这看似不经意间拨的两下，琴音悠扬动听，已见其深厚的功力。女子顿了顿，随后开始演奏。那琴声一出，整个二楼再无一丝别的声音，就连一楼的喧闹声仿佛也被隔绝在外。
琴声开始很淡，旋律悠扬平淡，但却有种沁人心扉的魔力。江尧本就不同音律，也只能给出“十分好听”的评价，但眼看着旁边的客人都闭上双眼，随着旋律轻轻摇晃身体，便知这女子的琵琶技艺已远远超乎寻常。
旋律走到一段平缓处，女子突然猛拨琴弦，如利刃般切断了原来的平静。琴声像海浪一般汹涌而来，几乎使人难以呼吸。只见女子左手在弦上飞快移动，右手拨弦短促有力。乐曲气势猛然上扬，宛如得胜之军高歌快步，迎接欢呼。
即便这样高难度的乐曲，女子依然闲庭信步一般，游刃有余地拨弹，没有任何吃力的迹象。曲子的高潮仍在继续，江尧只觉得置身于漩涡中央，被乐曲的风暴裹挟着向前，额头已经微微见汗。
坐在他左边的男子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张古琴，那男子将手放在琴上，轻弹出两个音符，试图与女子的音乐唱和。但琵琶声就如奔腾而来的江水，摧枯拉朽般地淹没了男人弹出的脆弱旋律。
大厅里时不时地有人想要用古琴声还应和女子的琵琶，但那琵琶声如此凌厉，完全不似一个女子所弹，其中仿佛夹杂千把利刃，粉碎周遭的一切。男人们往往才弹了一小段，就手忙脚乱地停下，再也跟不上，眼中又是敬佩，又是焦躁。
如此激昂的旋律不知持续了多久，江尧只觉口干舌燥，将面前的茶水喝了个干净，女子这才缓缓收手，旋律又渐平和。只是这一回，再也没有哪个男人敢不自量力地与之应和。
女子虽技压全场，却不见丝毫喜悦，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仍旧是轻拢慢捻，奏出小桥流水般柔和的乐曲。
江尧暗自偷笑，已经大概明白了这客栈的规矩。桌子上放的琴，恐怕就是供这些客人们与表演的花魁比拼琴艺所用。而有些桌子上放了纸，恐怕不是为了比拼作诗就是比拼绘画。台上这个蓝衣女子以琵琶见长，保不准其他的女子就以诗赋或画技见长。这些客人们个个都看上去有几分才情，恐怕这凤媛楼二层的规矩就是来客在才华上比拼过这些花魁们，才又资格与之共度良宵吧。
如此看来，这蓝衣女子能做头牌花魁也是当之无愧，轻描淡写之间便折服在场所有客人。也不知她在凤媛楼的这些时间里，到底有没有人曾在琴艺上能与她匹敌。
琵琶声慢慢放缓变弱，曲子似是走到了尽头。女子好像有些扫兴，慵懒地弹着琴，任凭那些觊觎这头牌花魁的男人们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却又毫无办法。
突然之间，另一个琴声插了进来。声音出自江尧身后的角落，不算很响，但清晰可辨，且完美地配合着女子的音乐。所有人都回头望去，只见那个头戴白色斗笠的蒙面之人轻抚面前的古琴，旋律如水流般婉转而来，与女子的琴声汇聚后丝毫不显怯意，反倒隐隐有超越之势。
女子琴声陡然转急，乐曲不断上扬，渐渐又回到刚才磅礴的气势，以图压过古琴之声。那男人毫不畏惧，迎着琵琶铿锵的旋律，飞速拨动古琴，低沉又浑厚的琴声使得琵琶的攻势如泥牛入海一般消失不见。
琵琶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如离弦的飞箭一般；而古琴声也随之加速，如柔云一般包裹住琵琶声，怎么甩都无法甩开。
女子似是来了精神，一扫原本轻描淡写的态势，凝神注视着琵琶。那男子也是双臂舒展大开大合，将古琴弹得铮铮作响，姿态甚是潇洒。两人棋逢对手，互不相让，各自使出浑身解数，定要折服对方。琵琶声迅疾刚烈，不住地向对方猛攻，而古琴声稳如泰山，春风化雨，将对方的攻势一一化解。
江尧头晕目眩，好似身处两军对阵的战场中央，进退失据，眼看就要被吞没其中。再看旁边的客人，各个都是目瞪口呆，就连侍奉蓝衣女子出场的那两个侍女，此刻都站在旁边对着那白衣男子指指点点，显然也是头一回见到能与花魁的琴技匹敌之人。
时间变得极其漫长，当江尧已经快要抵挡不住这波澜起伏的琴声之时，古琴声忽然减弱，慢慢放缓了旋律，好似主动认输一般。琵琶声久攻不下，本已有了退意，见男子主动退让，蓝衣女子也暗松了劲。两人在柔美的律动中又弹了一阵，此时不再像两军对峙，更像是恩爱的夫妻在反复缠绵，自始至终，男子都能保持自己的琴声与琵琶声水乳交融，琴技之高超也令江尧难以想象。
两人十分有默契地在同一段旋律里停止演奏，一瞬间整个二楼静得出奇。江尧率先用力鼓起了掌，随后便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掌声。来的客人不算特别多，可每个人都用尽了力气，把手掌拍得通红。
对琴的两人都没有暴露自己身份的意思，蓝衣女子款款站起，略微行了一礼，随后便走向后台，途中竟无一人敢出言阻拦或搭话。
白衣男子轻哼一声，起身便向楼下走去，留下满座的客人目瞪口呆。江尧只觉得那白衣男子的身影十分眼熟，赶忙也跟着下去。
到了一楼，依旧是一副歌舞升平的景象。舞台上演奏的歌女已经换了一拨，虽说演奏的声音够大，可跟刚才那华丽的琵琶古琴相比，只显得粗俗不堪、索然无味。
白衣男子进入人群，就失去了踪影。江尧穿过一群群已经喝得烂醉的客人和青楼女，躲过不知来自哪个人的热情拥抱，仔细寻找那白衣男子。他后脑勺突然被什么东西砸中，回过头来，发现地上是个小柑橘。他刚把橘子捡起，又一个橘子丢到了自己脸上。
白衣男子就坐在离他不远的一处长椅上，仍旧带着面纱，手里把玩着第三个橘子。江尧也没心思动怒，反倒十分好奇，一边剥了个橘子塞进嘴里，一边走到那白衣男子身边坐下，道：“公子琴艺高超，令在下十分佩服。只是无端地拿东西砸我，未免有些不妥吧。”
白衣男子哼了一声，根本没有接江尧的话。他抬手指了指面前纸醉金迷的人群，尤其是那些在美人面前丑态毕露的男人们，道：“一群土偶木梗，枉费这大把的财富，却只知道纵情声色，虚度光阴。就是这群败类太猖獗，才阻碍了我国一统天下的进程。终有一日，我要把他们统统发配到长城去戍边。”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江尧先是怔了一会，又想想这些天自己经历的奇特之事如此之多，也就见怪不怪了。他换了个舒服得姿势，笑道：“白大人居然有兴致来青楼做客，倒更令卑职吃惊。”
坐在他旁边的，正是当朝宰相白辰。在江尧的记忆中，也只有他有如此豪放的气概，激烈的琴声几乎都掩盖不住。白辰带着面纱，江尧无需直视他那双利刃般的眼睛，便觉得无甚压力。在这样的环境中，白辰也绝对不会摆出宰相的架子。因此两人倒像是偶然在青楼中碰面的酒友一样，一人要了杯酒开始攀谈起来。
白辰道：“我来这里，只为见一个人，弹一段琴。至于这人究竟是在青楼，还是在监狱，又或者是歌女还是舞女，都不重要。我要见这个人，就只管来见。其他人的看法，都无所谓。而且——”他透过面纱看了江尧一眼，道：“我相信江大人也不会把这事说出去的对吗？”
“只是见过一面，宰相大人就记住了卑职的名字，卑职真是受宠若惊。今日之事，卑职走出凤媛楼大门的那一刻，就会全部忘个干净。”江尧道，“依白大人之见，您与那些土偶木梗，差别在何处呢？”
这是个极大不敬的问题，若是在公堂之上问出，只怕江尧当场就要被拉出去斩首。但白辰只是笑了笑，道：“我且问你，你可知道这凤媛楼的规矩？”
“卑职大概能猜到几分。这一楼就和寻常青楼无甚区别，但二楼则以才艺服人。若能在琴棋书画上胜过那些花魁们，方才有资格接近她们，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凤媛楼之所以能名满北都，不是靠着一楼这些一般货色，而是那些精挑细选来的花魁。像那群土偶木梗一般单有钱财地位，是不可能碰的着二楼的那群佳人的——当然，若以他们的品味之庸俗，只怕还看不上那些真正有才华的歌女。”白辰冷笑一声，“单是刚才的一曲琵琶，那花魁的价值就胜过这一楼的全部歌女。只是真正富于才华之人，欣赏者却总是少数。此为这个世道的悲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