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右腿上的阵阵疼痛唤醒。头顶是“鸦羽”总坛的医馆里熟悉的漆红色屋盖。往日都是同僚受伤被送到这里救治他来看望，从没想到也有自己躺到这里的一天。
身上原本被血浸透的衣服已经被换成一身干净清爽的布衣。右腿已被用厚厚的纱布缠起来。
“算你这次命大。那人若是在暗器上涂了毒，你早就见阎王去了。”坐在床旁的是个与江尧年纪差不多的青年，五官端正但显得有些冷冽，一头黑色长发随意披散着，背挺得笔直。
他叫孟岩，是江尧在“鸦羽”的副手。两人同年加入“鸦羽”，随后常年搭档。虽说是副手，可每次行动的指挥都是由孟岩全权包揽，江尧只负责追捕难对付的漏网之鱼。江尧总是对外宣称这么做是为了培养副手的指挥才能，但实际原因只是江尧太懒，不想做指挥这么复杂的工作，才一股脑地推给孟岩。
“我也觉得奇怪，暗器不涂毒就是斩草不除根。莫非那人有好生之德，不愿取人性命？”江尧一边说一边直起身来。
“大错特错。那人不在箭上涂毒，是因为艺高人胆大。这次行动一共八名弟兄死在他的手下，三个被剑砍伤，其余五个都是暗箭直入脑门，登时毙命，根本无需涂毒。他自恃暗箭百发百中，不涂毒也可杀人。只是你挡住了要害，却没能避开大腿的这一箭。”
“那看来我运气还算不错。”江尧嬉笑着，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他试着下床行走，可右腿稍一用力就疼得他龇牙咧嘴。
孟岩叹了口气，站起来扶住江尧，顺便递了跟拐杖过去。“这段时间先凑合一下。郎中说了，性命无碍。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即可正常行走。只是会不会留下什么暗伤，就说不定了。”
江尧接过拐杖，笨拙地用右手撑着，勉强能一瘸一拐地走，时不时疼得叫出声。“什么暗伤？比如说？”
“比如说以后你再用轻功，只能单腿发力了。”孟岩面无表情。
“我的娘亲哎！”江尧哭丧着脸，“这几年执行任务我好歹也是尽心尽力，总长给我请了个什么庸医啊！”
孟岩耸耸肩，“适应了就跟我走。有什么事，和总长亲自抱怨吧。”
“鸦羽”的总坛设在北都怀阳的最西端。四面高墙围出一间大院，占地着实不少。总坛内戒备森严，甚至对本朝绝大多数要员都不开放。“鸦羽”这个组织本身，只直接听命于皇帝一人。他们便是皇帝在北都内的利爪，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暗杀组织。从前朝皇帝设立“鸦羽”开始，大大小小数百次出击，不动则已，一动则雷霆万钧，定要将不法之徒一网打尽，失手的情况少之又少。
江尧此前从未用过拐杖，自然是十分不适应，走起路来还不如爬的快。一路上向孟岩打听，才知道昨晚南唐的奸细共二十三人，当场击杀十六人，活捉五人，逃逸二人。说到这孟岩一脸微笑看着江尧，把江尧看得只能低头苦笑，一句话也不敢说。
孟岩道：“昨夜南城门关闭后才知为时已晚，已被那二人混在人群中逃了出去。负责追捕的两个弟兄的尸体在城外一片树丛里被发现。根据报告，那两人一个是扎着辫子的少年，另一个身披黑袍头戴斗笠，看不到相貌。”
江尧叹息道：“那黑袍人武功很怪，至少不是我北魏流传过的招法。况且他武功之高，我这几年是头次遇到。”
“能重伤你江尧的人，恐怕‘鸦羽’之内也无人是他对手吧。”孟岩笑道。
两人一边说，一边穿过总坛内的层层盘查，来到总长府门前。这座大宅立在总坛大院的正中央，外墙的木料都刷上了黑漆，门前一块牌匾上写着“总长府”三个字。两人站在门前。孟岩从上到下地整了一遍自己的衣服，江尧则斜靠在墙边，十分不耐烦。
“看看你，见个总长有这么可怕么，紧张成这样。你看看我跟我义父，从来都是说说笑笑……”
江尧话音未落，孟岩已敲开了大门。大堂内摆着一张方桌，桌上一张棋盘已快被下满。对弈的二人正全神贯注于棋局上，甚至都未注意到有人进来。
左边是个须发尽白的老人，身形瘦小，穿着一身黑袍，蜷缩在椅子里，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这个看似貌不惊人的老者就是江尧的义父，也是整个鸦羽的最高指挥——人们称为“总长”——葛洪云。
右边那人约莫三十余岁，白衣黑发，面容俊朗，举止优雅，仅是坐在那里，就好似一柄出鞘的利剑，英气逼人。江尧只与此人见过几面，却从无交谈。但他却是一个在江尧的认知中绝对不会出现在总长府的人。此人便是当朝宰相白辰。
常理来说，宰相只有在接到圣上旨意时才会和“鸦羽”有交流。平日里为了避嫌，宰相和“鸦羽”总长会避免直接交涉，不知为何今日宰相竟有闲心到总长府上弈棋。江尧一时间愣在原地，他腿上有伤不能行礼，拄着拐杖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孟岩带着笑意瞥了江尧一眼，单膝跪地，朗声道：“宰相大人！总长大人！卑职孟岩参见！”
江尧正不知如何开口，葛洪云却向他们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满面微笑地捋着自己花白的胡子，注视着棋盘。对面的宰相此刻正眉头紧皱，盯着棋盘，右手一颗黑棋抬了又落。思考良久，他忽然面中放光，落子于棋盘边角处。此招一出，局势登时逆转，黑棋劫争得胜，白子满盘皆输。
葛洪云凝视一阵，突然哈哈大笑，“白大人棋高一着，老夫甘拜下风。今日弈棋你我各胜一局，本应再以一局决胜，只可惜已遭下属打断。不如先容下官安排工作，改日再奕，白大人您看如何？”
白辰抱拳行礼，也笑道：“葛大人平日看似云淡风轻，弈棋却如此凌厉刚强，令在下耳目一新。今日就先行告退，不妨碍葛大人公务。”他飘然起身，也不待葛洪云答话，径直向门口走去。走路时长衫飘动，大步流星，气度非凡，仿佛胸中有千万兵甲，面前一切都入不得法眼。经过江尧身边时，二人对视一眼，江尧只觉得对方一对星眸中仿佛有利箭射出，令他不由全身紧绷，如临大敌。直至白辰离去，大门关闭，这才松了口气，背后已渗出冷汗。
葛洪云呵呵一笑，“孟岩暂且退下吧，昨晚追踪逃犯你彻夜未眠，今日且准你一日假，回去好好休息。我和江尧单独谈谈。”
“谢总长！卑职告退。”孟岩也不多话，低头行礼后转身离去。
此时大厅中只剩二人，江尧顿时不再拘束。拄着拐杖一步步踱到桌旁，就在刚才白辰的位置大刺刺地一坐。
葛洪云也不以为意，抿了一口茶，揶揄道：“被人暗算一回，神志都不清了？见了宰相，连基本的礼数都忘记了啊？”
“义父大人，这可怪不得我。如此贵客光临你也不事先通知一声，害得我当面出丑。得罪了当朝宰相，今后仕途怕是一片黯淡啊！”江尧笑道。
“你啊，就知道跟我贫嘴。放走两个最重要的目标，朝廷上面怪罪下来，你要我怎么交代？”
江尧收起笑容，低头沉声道：“这次是我失职。本以为那只是伙普通南唐奸细，伪装成客商来北都刺探情报，没想到其中有个绝顶高手，害的兄弟们也枉送了性命。只是我有一事不解，那伙人究竟是何身份，又因何而到北都来？”
葛洪云摆摆手，“私底下不要跟我客套了。我警醒你一句，那二人身份极敏感，朝廷已另派他人负责追捕，你就不要再插手这事。”
江尧又立刻喜笑颜开。他在鸦羽向来以从不犯错著称，数十次执行暗杀任务，无一人能从他手中逃脱。这次放走要犯本是极重之罪，要是换做别人，还不知要挨多少折磨。葛洪云平日被私称为笑面佛，虽总是满面红光，可行事心狠手辣，可怖至极，凭着铁腕手段，从加入鸦羽到当上总长仅用五年时间，且一直掌管鸦羽至今。可他毕竟是自己的义父，偏袒之心人皆有之。
“这么说，义父大人不会追究我的责任了？”江尧满脸堆笑。
“朝廷的追责我已替你抗下，念在你与敌人相斗身负重伤，这次就暂且不追究了。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葛洪云眯起眼睛，“北蛮近日欲与我朝和亲之事，你可知晓？”
江尧点头。魏朝与北蛮交兵甚久，近日忽传闻蛮族可汗欲求和亲，送自己长女嫁与本朝太子，以求息战。
“按日程，那蛮族公主几日内便到北都。为防奸人偷袭，没有大张旗鼓，身边仅带一小队蛮族护卫。如今北都城内暗流涌动，想要加害公主来妨碍和亲者不在少数。公主初来乍到的这段时间里，我要你护得她周全。”
江尧一愣，皱眉道：“这岂不是让我做贴身护卫？”
“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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