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屠龙之术……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听到过这种说法了。”叶清宁喃喃地念了一句，随即苦笑一声。
老禅师张了张嘴似乎是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门外一阵敲门声响起，只得摇头叹息了一声，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吞咽下去。
“弟子忘忧见过师祖。”留着头发的小和尚推门进来，他放下手中的竹篮，手执念珠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然后略带了些歉意地对叶清宁说道，“本寺向来是辰时开饭，让叶施主久等了。”
叶清宁笑了笑，不以为意。
小和尚揭开竹篮上方的木盖，然后双手托起那差不多有半个他那么高的竹篮，小脸有些涨红地把它举过头顶，说道：“请师祖和叶施主用早膳……”
他话还没说完，老禅师便已经伸手接过了竹篮，压力没有了，小和尚才偷偷摸摸松了一口气。
老禅师提着竹篮走到桌边，把饭菜一一取出放在桌面上。
佛门重地，自然是不会有什么荤腥酒肉的。六个馒头两碗白粥，外加一碟青菜一份豆腐羹，便是这顿饭的全部内容了。
伽蓝寺上至住持方丈，下至扫地沙弥，都是这个待遇，并没有什么特殊对待。
老禅师知道叶清宁骨子虚弱，又饿了这么多天，此刻必然是没法自己站起来的。刚想回头去扶他，却见他盘腿坐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小忘忧，手指还下意识地摩挲着衣角。
的确，眼前这个孩子，跟他叶清宁实在是太像了些。
韩王府的世家公子，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孩子，或许他会因为良好的家教而彬彬有礼，但这并不意味他需要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就像当年的叶清宁，他可以跟江湖上的狐朋狗友称兄道弟，但是骨子里却很难有几个真正知心的朋友——这倒并不是说他狂妄，看不起天下江湖人。
天机阁执江湖牛耳两百年，所站的高度不同，格局自然不同，无关乎狂妄与否，这便是所谓的门户之别。同理，作为天下九州七位诸侯王之一，韩王荀氏一脉的门户，也不是一般人能够企及的。
所以说，想当年的叶清宁，一代智绝是如何风流倜傥狂傲不羁，而如今，就连齐王田宗都评价他借此磨难收敛了心性，可谓是因祸得福。
可是叶清宁真的收敛了那一身傲骨吗？当然没有，因为天机阁虽然毁了，但是他叶清宁的高度还在，他所看到的东西，依旧比大多数人要长远得多。所谓谦逊的那一面，不过是他为了方便行事而伪装出来的面目而已。
因为自己总是在伪装，所以他很清楚这样的伪装有多累，他也很想告诉眼前这个孩子，告诉他你还小，其实没必要这么累的。
你还小，你可以哭可以闹，没有人会因此而责怪你的不是，他们只会更加同情你的境遇，然后对你报以更加怜悯的目光……可是你不想看到那样的目光，所以你收敛爪牙，你宁愿自己累一点，也不愿卸下伪装搏得一些毫无营养的同情。
其实说到底，你我都是无家可归的人啊……
叶清宁自嘲地笑了笑，从出神中惊醒，然后撑着床沿慢慢起身，对着小忘忧笑了笑，诚恳说道：“多谢小师父了。”
兴许是因为得到了尊重，小忘忧竟少有地咧着嘴笑了笑。他这一笑，便露出脸颊上的一个小小的酒窝，再加上那张不管怎么看都是人畜无害的的脸，却反倒让叶清宁有些感同身受的心疼。
叶清宁摸了摸他的头，牵着他的手走到桌边吃饭。小家伙原本有些抗拒，但是这种情绪也只是下意识地自卫，属于孩童的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人并不是什么坏人——很多年后，小忘忧从山中走出踏入江湖，再想起今日这莫名其妙的感觉，不禁有些自嘲。因为那时候他才知道，一撇一捺简简单单的一个“人”，却是世间最复杂的东西，并不能单纯地用“好”与“坏”去定义。
总之，这顿饭吃得还算其乐融融。
饭后，老禅师又嘱咐了叶清宁几句，说的都是些静养之时需要注意的东西，却并没有再提收徒的事情。
说完这些，老禅师便收了碗筷，提着竹篮牵着小忘忧的手，转身欲离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小忘忧突然回过头来，挣脱了老禅师的手，转身“噗通”一声跪在叶清宁身前。
叶清宁盘腿坐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涨红着脸的倔犟孩童，一如看见了许多年前的自己。
他拢着手，目光幽幽地望着南方，似乎是觉得这样就可以看得到在白帝城那位多年未见的故人。良久，他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小师弟啊，你还真的是给为兄出了个难题！
然而叶清宁此时还不知道的是，他的小师弟，此刻并不在蜀中，甚至也不在沧州边境，而是已经北上到了梁州府。
山鬼幽骑军对梁王朱氏一脉的屠戮，给这座诸侯王城带来的恐慌远比想象中要可怕得多。直到如今，梁州府的某些茶馆酒楼里，还有些说书先生带着些惊恐的表情诉说着那一晚的血腥。在他们口中，山鬼幽骑军是一群带着鬼首面具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他们神出鬼没，宛如地狱中走出的无常，挥动钩索，便轻而易举带走了凡世之中总有着通天权势的人的性命。
而他们的王，梁王朱忠，却在最关键的时候抛弃了他的子民，即便此刻回来，还带着国师府的八万大军，但是这又有什么用？他是没胆子去复仇的。甚至不如说，他是卖掉了他的梁州，才换回这八万大军，用来庇护他这条老命。
以武立国的大俞，最看不起的，便是这等苟且偷生之人。尤其是民风普遍彪悍的西北三州之地，他们或许并不怕死，他们怕的是，他们的王，会和那位战败之后第一时间出府跪降的秦王一样，丢掉骨气把祖宗留下来的江山社稷拱手送人——最终，名虽留青史，却受万世鄙夷。
梁州府人心惶惶的长街之上，穿着黑袍戴着斗笠的少年独自行走。
没有人看到，他隐藏在面具下的那丝略显疲惫的冷笑，以及黑袍下颤抖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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