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临海城与往常是有一些不一样的，叶清宁撑着伞走在街上，只见家家户户门前都插上了一根竹竿，竿子上系了一根七尺长的白绫，随风雪悬在天空，挡住了很大一片视线。
竹竿之上系白绫，这是齐鲁之地的风俗，据说至亲之人去世才会用上，为死去之人的亡魂引路。
而今日，满城皆是白绫，却只为一人而悬。那人便是沧澜城城主，江寒。
江寒殉城的消息传到临海城中已经是三日之后了，庙堂江湖一片震动，一向沉稳如田宗，初闻此事时也是没忍住胸中那一口逆血，若不是左右有人搀扶，怕是得当场昏厥过去。
“为这区区三尺脸皮，折我毕生知己！本王在此立誓，定斩尽燕狗头颅，以告我贤弟在天之灵！”
这是向来温和的齐王殿下缓过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咬牙切齿！
不死不休！
……
江寒的灵堂最后被设在齐王府中，没有灵柩，因为没有遗体，也找不到衣冠。只有一副牌位，孤独地立在檀木桌上……
按照礼法来讲，在诸侯王的王府为一个臣子设灵堂其实是不合规矩的，也有些死板的朝臣进言劝谏，却都被齐王一句话顶回去了：
“江卿为我齐鲁社稷而死，此等忠烈之士，当青史留名受万人敬仰，尔等以为本王这小小的王府配得上做他的灵堂？”
言罢这句话，齐王拂袖而去，只留田孟一个人在王府主持大局。
叶清宁最后是在稷下学宫找到齐王的，这是田孟给的答案。
稷下学宫是天下儒宗的圣地，也是整个齐鲁之地最好的学府。它坐落在临海城的北郊区，依山临湖，风景秀美。
此时正值寒冬，学宫中没什么人在，叶清宁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坐在后山梅花树抚琴的齐王殿下。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齐王田宗少时也是在稷下学宫求学，严格来说也是出身儒家，对于六艺虽不精通，但也有些基础。只是这些年忙于政事，琴艺倒是有些生疏。
即便如此，叶清宁也还是能听得出他曲中的悲凉。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叶清宁远远地站着，听他弹完一整首《九歌·国殇》，才缓缓走过去。
“你来了。”田宗抬头望了一眼，眼底满是憔悴。
叶清宁紧了紧狐裘，沉默一会儿，才道：“王爷节哀……”
田宗摇了摇头，看了看叶清宁身后，道：“一个人来的？”
“嗯。”
“你身子骨弱，以后不要一个人出门了。”
田宗起身，抱着琴往屋里走，叶清宁快步跟上。
屋中炭火烧得正旺，田宗和叶清宁面对面跪坐着，良久无言。
坐了一会儿，叶清宁有些忍不住，先开口道：“上次来稷下学宫还是七八年前的事了，这景致倒是一点也没有变。”
“其实是变了的，只是你没发现罢了。”田宗取了一根木棍拨弄着炭火，面无表情地说道，“前院那几棵柳树从前是没有的，去年才从别处挖来种下，倒是比之前更加枝繁叶茂了；后院有几株腊梅也是去年种下的，现在这时节梅花开得不旺，过个半个月再来就很美，雪中傲立，孤独而骄傲。
门前的明心湖多年前也翻修过一次，湖中央的亭子前年才盖起来，叫‘证道亭’，明心证道，相得益彰。”
“我倒是忘了，王爷从前也在这学宫里念过书。”叶清宁愣了一下，似乎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田孟要自己来稷下学宫找田宗了，他试探着问道，“江城主以前也在此处求过学？”
田宗抬头望了他一眼，微微颔首，道：“孟儿告诉你的吧。”
“不，是我自己猜的。”叶清宁摇了摇头，“王爷与他是同窗？”
“是啊，是同窗……”田宗叹了口气，丢了木棍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后院满园的腊梅，道，“前面冬天，本王还与他一起回学宫看这腊梅，他说腊梅这样不好看，要放在荒野无人之地，只有一株腊梅傲立雪中，才真的是美到令人窒息。
湖中那亭子也是他起的名，‘证道亭’，如今他倒是真的拿性命去证了他的道，简直愚蠢！”
“……”
叶清宁只坐在火炉边，也不接话，只是静静地听。
“江寒小我两岁，十八年前我们一同在这稷下学宫求学，那时的稷下学宫才是真正的儒宗圣地，寻常人是进不来的。”回忆起往事，田宗语气中终于有了一丝唏嘘，“我那时还不是什么齐王，能入学也不过是托了齐王嫡长子这个身份的福，江寒一个寒门子弟，却是实打实地凭本事入的学，那一年他才十二岁，是学宫里年纪最小的学生。
我们俩一同师承季言季老先生，先生很喜欢这个小弟子，常常与他开小灶，我们这些人看了是既嫉妒又无奈。
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天纵奇才的家伙，也曾经受过先生的惩罚。
那日先生问我们为何要读书，我们都老老实实地回答，为名，为利，为国，为民。无论好坏，先生都不予评判，只有江寒回答时，先生发了火。
我到现在还记得他那时候的答案，他说天下势颓，社稷不稳，国将易主，百姓蒙难，他读书是为了改变这大势！”
“他说的，如今都一一验证了。”叶清宁看了田宗一眼他注意到他不再以“本王”自称，而是用“我”。
沉吟片刻，叶清宁道：“王爷那时想必很不理解先生为何发火吧。”
“是啊，是不理解。”田宗点点头，声音有些哽咽，“到今日我才明白……”
“先生是在救他啊……”
本书连载自免费原创小说网站”不可能的世界”www.8kana.com，中国最有爱的年轻小说网站！各大市场下载官方免费APP，享最快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