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的史书对苏文此人的评价向来褒贬不一，似乎儒士出身史官们对于这位乱世中的狠辣谋臣或多或少都有一丝羡慕或嫉妒。学得文武艺买与帝王家，读书人与武人总归是不同的。学武的即使入不了庙堂，只要本事够高在江湖上也能受人敬重。而读书人想要有所建树，就只能削尖了脑袋挤进那庙堂之高，一边寒窗苦读，一边做着那登科中举辅佐一代明君为万世开太平的美梦。
而苏文，虽也没能把这美梦变为现实，但他的的确确达到了绝大多数读书人倾尽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大俞王朝死而未僵之际，正是这个人以一己谋划断送了旧王朝最后一丝气运，奠定了往后三十年天下三分、破而后立的局面。
以至于后来，同样身为一国之相的吴忧在评点天下英雄的时候，提起苏文时只有四字——经世雄才。史官虽心有不忿，私以为只是乱世人臣的惺惺相惜，却也不得不以这四字为其盖棺定论。
任你功业千秋，史官一挥而就。英雄的悲哀莫过于此。
而无论后世是非功过如何，与眼下这白衣飘飘凭栏远眺的中年文士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
此刻他站在启明北城城墙之上，望着那条在漫天飞雪中依旧奔腾不息的护城河，沉默无言。
烟枪在手，吞云吐雾，恍若仙人，遗世独立。
良久，一袋烟草见底，苏文抬起的手不得已又落下，随即自嘲地笑了笑。
一个人的时候抽完了手头所有的烟草，这大抵也算是一种孤独。然而更孤独的是，在这偌大的皇城帝都举目望去，竟无一人能看得穿如今天下这团乱局。
昔日繁华如梦的启明城，如今已经被这些蝇营狗苟之辈祸害得不成样子，也就只剩下这条被龙脉护佑的护城河还依旧奔腾如往昔了。
“没有了国师大人的启明，还真是无趣得很……”
苏文低头叹了口气。
“这世间若是没了你苏文，那才是真的无趣得很。”
身后传来戏谑的笑声，苏文回头望去，只见一男一女携手立在城头。寒风冷冽，拂过两人的衣角，更显飘逸出尘。
苏文收起烟枪，不理会这句调侃，只是远远地看着两人，眼角闪过一丝羡慕。相识已有许多年了，苏文每次见到这两个人牵着手走在一起，总会有种错觉——这两个人啊，不该属于这凡俗的尘世，而应该是那九天之上的一对神仙眷侣。
“我突然有些后悔了。”沉默了好一会儿，苏文才开口道。
“后悔没早些找个小嫂子么？”瞎了眼睛的男子继续调侃，“没事，改明儿让龙耳帮你找个好看的，她眼睛精着呢，等找好了我帮你说媒去，凭我这张嘴，就算对方有家室我也能给她撬动了！”
苏文白了他一眼，随即又想到对方根本看不到，下意识对自己又翻了个白眼，惹得龙耳抿嘴一笑。
“我是后悔把你们叫回来，朝堂的俗事，实在是不适合你们。”
“左右不过是回来杀几个人，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石明耸耸肩，抽了抽鼻子，，皱眉道，“倒是你，这烟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往后少抽一些，身上一股子烟味哪家的姑娘愿意娶……嗯嫁你。”
苏文嘴角抽了抽，默默掂量着自己的实力……嗯，要忍住，君子不逞口舌之快，不斗血气之勇。
龙耳浅笑一下，扯了扯石明的袖口。
“好吧好吧，不闹了。”石明耸耸肩，面向苏文，轻声说道，“世间之事往往自有定数，尽人事便好，不要总是苦着张脸，会折寿的。”
苏文闻言恍惚了一下，回过神笑道：“这不是老师当年说的话吗，你倒是记得清楚。”
“不不不，我记性向来不好的，只是老师这辈子也就说了这么一句中听的话，我也就顺耳记下了。”
“其实还有一句，”苏文犹豫了一下，道，“石明双目虽失，却得了一颗七窍玲珑之心，可见上天公允，圆缺得当。”
“也就是你傻，才会信他的鬼话，什么七窍玲珑心，这明显是他下盲棋输给我怕丢了脸面才编出来的托辞。”石明咧嘴笑了一会儿，然后拉着龙耳的手说，“而且谁说我没有眼睛的，龙耳就是我的眼睛啊。”
“嗯……”
“你‘嗯’什么，难道不是吗？”
“我是在想，或许我真的该找个小嫂子了。”
龙耳看着苏文的嘴型读懂了他的话，忍不住眨了眨眼，用沙哑的嗓音接了一句：“黎羽好看……”
苏文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恼羞成怒，提着烟枪就往石明脑袋上敲。而后者一脸无辜，运起身法往后退了几步，轻松躲开这一下。
这看似简简单单的一步，却让苏文有些诧异。他抬手挥出一掌，直逼石明心口。
石明知道他是在试探自己，索性也不再闪躲，同样是抬手挥出一掌，两只手掌接触的一瞬间气浪翻飞，周围的风雪都被这气浪掀上天空。
下一瞬，掌分。石明巍然不动，苏文却足足退了七步才化去那股柔劲。
苏文压下体内翻腾的气血，道：“宗师？”
“嗯。”石明点点头，道，“与刀圣前辈一战获益匪浅，加上我和龙耳底子也算厚实，一并入了宗师境。”
穷奇就是刀圣刃无锋，这在【蛛网】中已经不算秘密了。苏文思量片刻，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石明打断了。
“‘天下刀势，刃无锋独占五成’，这并不是一句空穴来风的话。”石明有些唏嘘，叹道，“未入宗师境之前，我和龙耳联手之下便能傲视绝大多数宗师境的高手，但见识过刃无锋的寂灭刀法之后我们才明白，其实宗师境也是有高低之分的，而刃无锋，无疑就是那个站在武道顶峰的大宗师，任你漫天神佛魑魅魍魉，他只一刀破之！那是无解的一刀，至少现在的我和龙耳完全没有把握挡下这一刀。”
“那他岂不是无敌于天下了？”
石明虽然看不到老友的脸上的表情，但听他问出了这句话，就知道他心底有多无力。毕竟刃无锋越强，就意味着叶清宁越难对付。而苏文想要辅佐叶清玄成就大事，就不可能绕得开叶清宁。
思及此，石明也只能出言安慰：“倒也不能这么说，江湖之中从来不缺高手，没有谁敢说自己天下无敌。而且退一步来说，武夫的力量终究是有极限的，他刃无锋能以一己之力杀百人千人，却不可能以一敌万。沙场对阵，胜负从来不是一个人能决定的，这一点，你应该是再清楚不过了。”
苏文闻言默然良久，才幽幽叹道：“你不入朝堂，真是可惜了……”
“贵圈太乱，不适合我。”石明笑着调侃一句，拉起龙耳的手，道，“况且待此间事了结，你苏文想要的天下大局便定下来了，能用到我和龙耳的地方也不多，我也算是对得起你我同门一场数十年的交情了。”
“……”
“之后嘛，我们夫妇俩想找个地方隐居去，从此逍遥山水，不问世事，安度余生，这就很好了。”
苏文仰着头，望着黯淡的天幕，浅浅笑道：“是啊，很好……不过你们可不要忘了，如果哪天我的小侄子降生了，如果那一天我还没死在这庙堂江湖之中，你们一定要记得派人通知我一声，让我也跟着乐呵乐呵……”
“那你可要好好活着啊。”石明也跟着笑道，“活到我和龙耳的小宝宝降生，活到这天下变成你苏文心中所想的样子，在那太平盛世中功成身退，娶一个你喜欢也喜欢你的女子，与她一同闲云野鹤，多好！”
“但愿如此。”苏文摇摇头，有些疲惫，转过身往下走去，“不过还是得先处理好眼前的事啊，一个两百年的王朝，岂是那么容易就能被葬送的！”
他下了城墙，一直往前走。
他像一个送葬者，在堆着积雪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
他直视着帝都中心的那座宫城，心里想的都是他的布衣一怒。
然而，太专注于眼前的人总是看不到身后——他毕生的挚友兀自说了一句什么话，那声音飘散在风里，消弥于无形。
无人听到，无人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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