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城，驿馆。
晨光熹微，公孙珀独自一人坐在院中，面向西南，那是巴蜀之地的方向，是家的方向。
公孙珀已经在院子里坐了一夜了。
寒冷通常能让人清醒，公孙珀虽然坐了一夜，但却也没有什么困意。
叶清玄昨日的话犹在耳边，一道似懂非懂的圣旨，彻底打乱了公孙珀的思路。
从表面看，叶清玄所言即使天子谕令，这就相当于给了蜀王一个把手伸到梁州而不会遭到各诸侯王的口诛笔伐甚至开战的理由，毕竟在名义上，这天下还是云氏的。
但是，公孙珀知道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就像叶清玄所言，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虽然接触不多，但公孙珀已经能够确定，叶清玄这个人，并不是一个能够安安心心做臣子的人。如果他真的是效忠云氏皇族的，那么以他的本事断然不会让大俞朝堂变成这样一副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的鬼样子。
位极人臣的人若是还想再往前踏一步，那就是冲着龙椅去的。
如今的天下，想当皇帝的人很多，但有实力问鼎天下的人却不多，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蜀王公孙瑞无疑是其中最有胜算的一个。一旦蜀王得了梁州，便可以如虎添翼般打通启明以西从南到北的版图，一旦天下有变，蜀王大军就可以水陆并进直达启明。
叶清玄断然不会蠢到养虎为患至此。
公孙珀把玩这手中的圣旨，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已经站了一个人。
“你坐了一夜？”
铁面人幽幽地一句，把正在愣神的公孙珀惊到了。
“嗯，”公孙珀揉了揉干涩的双眼，道，“想了一夜，还是没什么头绪。”
铁面人在他对面坐下，沉吟片刻，道：“我若是你，此刻便不会坐在这里想这些想不明白的问题，而是轻车从简一路向西北上，去梁州与蜀军汇合。”
“你这么确定我那叔叔会发兵？”
“他没有理由不发兵。”铁面人侃侃而谈，“梁州虽然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但也算是启明的半个门户了，一旦梁州到手，蜀王就多了一条入主中原的路，届时步军北上扣关，水军东进补给，两军并进，天下可定。”
“可是叶清玄……”
“北燕举国来犯，叶清玄自顾不暇，做出点舍车保帅的选择来不稀奇……毕竟他可是连欺师灭祖的事都能做得出来的。”
最后一句很轻很轻，公孙珀精神不振自然没能听到。
“虽然没问呢听明白，但叔父既然说一切听你的，那便按你说的来吧。”公孙珀点了点头，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面色古怪地看着铁面人，说道“先生与那叶清玄相识吧？”
铁面人闻言一愣，道：“哦？何出此言？”
“先生一直避免与他相见，却又对他的行事作风了如指掌。”公孙珀顿了一下，才道，“而且，提到他的名字，先生总有些不自然。”
铁面人淡淡地瞟了他一眼。
“你想多了。”
留下这句话，铁面人便兀自回房了。留下满脸古怪的公孙珀，看着他的背影发愣。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或精彩或悲哀，或平平淡淡或刻骨铭心。而于公孙珀而言，他虽然好奇铁面人的过往，很想知道他那一身的伤从何而来，想知道他为何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但这也只是想想而已，往事不堪回首，人家不愿说，公孙珀自然也不会傻到去刨根究底。
不过，能让这么聪明的一个人露出一副无言以对的神情，的确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这启明啊，什么都好，就是太没有人情味了些。不学会找点乐子，又怎么待得下去呢……
启明城，城西，八苦寺。
“哒——哒——哒——”
地藏王金像前，风烛残年的老和尚满脸肃穆，和着经文的节奏敲打着木鱼，一卷又一卷，一下一下，仿佛不知疲倦。
“住持，”一个小沙弥走进殿中，等着虚尘念完最后一整卷经文才道，“那位施主醒了。”
虚尘闻言手一顿，敲击声嘎然而止，随即又自嘲地笑了笑，这等小事都可以动摇到他的心境，难怪叶清宁说他永远也没法得证菩提。
敲打声继续回荡在大殿中，老和尚却不再念诵经文，只闭着眼睛假寐。
“那位施主说想见一见住持。”
“不见。”虚尘眼皮都没抬一下，一口回绝，“让他修养几日，伤好了，便离开吧……佛门重地，容不下凡心太炽之人。”
小沙弥闻言犹豫了一下，才道：“那施主让小僧传一句话，住持可愿一听？”
“讲。”
“‘佛主释迦摩尼为普度苍生至割肉喂鹰，禅师却连屈尊见我一面都不肯，修的又是哪门子佛？’”
话音刚落，小沙弥便听到那敲木鱼的声音又断了一下，住持也睁开眼睛愣了许久，才继续敲他的木鱼。
“看来他是早就料到了我不肯见他，这番话说得也是极聪明的，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他来的时间不对，若是半月前他用此言相激，我或许真的会见他一面。”虚尘摇摇头，自嘲道，“但现在……你去告诉他，贫僧修佛只为自度，自度尚且不及，何来余力度人？”
小沙弥若有所悟，自度与度人，两个人，两番话，确是两种不同的境界。说到底，还是自家住持更胜一筹。
小沙弥也注意到“半月”二字，八苦寺这般偏远，如今又是冬日，天寒地冻没什么香客，也就半月前来了一个手持青铜算筹的年轻人来找过住持……
“也是个奇人呐！”
小沙弥心里这么想着，转身欲退出去，却在要踏出门槛时被虚尘叫住。
“告诉他，从今天起，【谛听】便交给他了。”虚尘面无表情，“【地府】付出了代价，是时候让天下人知道，它为何能在黑暗中存在数百年而不衰了。”
小沙弥一愣，转身想说些什么，但看到已然裂开断成两半的木鱼，才知道，什么叫做“自度尚且不及”了。
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大殿里传来一声叹息。
“凡心呐，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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