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罗斯王立图书馆，那可能不是最大的图书馆，但绝对是最完备的图书馆。有足足两百年的历史，历任馆长都曾经在库罗斯宫廷里担任过要职。这王立图书馆，白伽珞已经来过了一趟，时隔一天之后，白伽珞又来到了这里。他看着图书馆正门上悬挂着的渡鸦徽章，不禁自嘲地笑了一声。
“这还真是三顾茅庐啊。”
“三顾茅庐？什么意思？”赫尔曼少校问道。
“这是一个晋都的传说，说曾经有一个智者隐居在山里，太祖皇帝拜访了三次才见到他。用来比喻做一件事非常难。”
他走上前去，向接待的少女问道：“你好，我想拜访罗姆勒·戈林先生，请问……”
“怎么又是你啊？”那个少女推了推眼镜，“馆长很忙的，不是跟你说过不在吗？”
“咦？我怎么没听说过？”一旁的赫尔曼少校奇道，“今天早上陛下不是还召见了馆长阁下了么？怎么这么快就离开了？”
场面的气氛变得有点尴尬。其实白伽珞怎么会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被人这样明显地说出来，显然太唐突了。这个家伙脑子是一根筋么？白伽珞不禁这样想道，然则又想道在提尔皮茨港时这个家伙不可一世的模样。白伽珞在心底已经认定了他是一个眼高于顶的家伙。这种人典型的特点就是认为权力能解决一切，因为自身获得权力的过程太过于容易了。想到这里，他抿了抿嘴。
“馆长确实刚走。”那个接待小姐这样说道，“你们的运气真•是•不•好•啊。”
她一字一顿地说，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的。
“那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个不好说呀。或许三五天，或许三五个月。”她摆摆手，“你知道，馆长是很忙的。”
“那……馆长最近有没有收到什么信件？”白伽珞不甘心，他觉得一定是信还没有收到，戈林先生不认识自己，不屑于见。
“信件？”接待小姐眉毛一挑，“我想想，有的吧。”
“是吗？”白伽珞的声音里忽然兴奋起来。
“大概有百八十件吧。”她拿出一份厚厚的记录一边翻一边说道，“信件馆长不可能都看的，一般都是交给工作人员处理，不是重要的人的来信就回寄个小礼物什么的，你总不能指望馆长连四岁的小女孩寄来的信也有功夫看吧？”
“怎么这样。”白伽珞抱怨道。
“真无聊。”赫尔曼少校说道，“你慢慢扯皮吧，我先走了。”
他说着，转身离开了。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愣了一下，一个一头金发的男子从他面前经过，他的身体一个抖露，连忙立正敬礼。
那个男子没有看他，拄着手杖，跨进门。周围的人，包括读者还有工作人员一见到这位男子，纷纷要起立致意，那个男子优雅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然后自顾自地走到书架边，取下一本书，安静地阅读。
而此时此刻，白伽珞还在和接待小姐扯皮。
“我前两个月寄的信件，你们这边能查查收到了么？”
“信件太多了呀，怎么查？”接待小姐很不高兴。
“那个不一样的，是从军用飞艇中转站寄来的，信桶的颜色都不一样，还附着其他的东西。很好找的。”
“唉，你怎么这么烦呀。”她一页一页地翻着记录，“太多了，你等着吧。”
“好吧。”白伽珞叹了一口气，他向四周望了望，自己虽然两次来到图书馆，却没有真正地参观过这座知识宝库。他想了想，径自走向书架前浏览着书架上的书籍。
大多数是库罗斯语写成的书，有些看上去有一些年头了。当然别的语言的书也有，伊基连语、弗朗机语、甚至还有晋都语，它们分门别类地摆在书架上，而书架高得一眼望不到顶。书架边有专门的梯子，那与其说是梯子还不如说是简单的升降机。有一个吊篮。人站在里面，拉动绳索，绳索顶端的滑轮就会带动绳索升起吊篮，最高能升到大概三层楼那么高。吊篮还在轻微摇晃，不知道站在上面的人会不会恐高。
“唔……《圣人七训》、《言馨堂札记》、《士林广记》、《怀璧集》……还真是什么都有啊。”
白伽珞低声嘟囔道。这些东西都是在他小的时候父亲逼迫他苦读的书籍，那个时候新政府才刚刚建立，还有不少书生指望科举荣生。父亲特别希望他头悬梁锥刺股，考个好功名，然后成为当世大儒。
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尽人皆知。先是科举和做官脱钩，功名变成了成为资政院议员的敲门砖。然后功名可以用金钱购买。再然后举国士子抗议，政府清洗守旧派，白伽珞一家匆匆逃离神都雒阳。
那时白伽珞还不满十五岁。
而如今白伽珞被祖国放逐的时候，又在异国见到了这些东西，真有种世事无常的感觉。白伽珞不禁这样感叹。
他拿起一本《怀璧集》草草地翻了两页，那是古代大儒孙朗被宣宗武皇帝贬谪，流放南方的时候写下的文集，他直到最后死在南方，也再没机会回到神都雒阳。
闲行间坐，不必争人我。百岁光阴弹指过，成得甚么功果。
昨日羯鼓催花，今朝疏柳啼鸦。王谢堂前燕子，不知飞入谁家。
扉页上题写的，便是这样一句话。白伽珞六岁的时候就倒背如流，写的是治乱兴替，其实写的何尝不是人心。以前父亲一直说，写下这句话的时候，那位大儒已经豁达了，放下了尘世的执念，最终才能顿悟成为大儒，这等境界，后人是追不上的。
白伽珞今日读来，却是别有感受。
他捧着这本书，就像是多年以前孜孜苦读的时候一样，踱着频率的步子，在一方书桌边上坐下，将不存在的长衫下摆一挥，不自觉地卷起书页，沉静地阅读起来。
古代的大儒，在被放逐的时候，万念俱灰之间顿悟了世间的道理，白伽珞看来，那与其说是顿悟，倒不如说是彻底死心了。
但凡还有一点锐气没有被残酷地现实消磨，都不会表现得如此之豁达。有些是装作放下，有些是真的放下了。以前白伽珞不太懂，只知道父亲说什么，自己就听什么。但是到了现在，白伽珞身临其境，怎么会不有所感受，有所解读？
“真是个可怜的老头啊……”白伽珞喟然长叹，“我想他根本就不想成为大儒，死前留下这本书，恐怕更多的还是想要传言后世，让世人知道自己的苦闷，自己的无奈。”
“其实不是这样。”有一个声音忽然打断了白伽珞的感叹，居然是熟悉的晋都语，虽然显得生硬，语气很怪，但真的是晋都语。白伽珞抬头，一个金发红瞳的年轻人翘着腿正在对他说话，一本镶着金边的大部头放在他的腿上，书页里夹的都是标签。
“他只是不服。”那个青年简短地说道，“或者说，恨皇帝却无可奈何。”
“您是……”白伽珞上下大量着他，一身体面的礼服，桌边挂着手掌，看上去像是贵族或者富豪家的公子。老实说，白伽珞不太喜欢这样的人，这样的人为了显摆自己贫乏的智慧，总是会不懂装懂，命令专业人员做一些错误百出的事情。而且还眼高于顶，自命不凡。
他的心中充满了偏见，但这样的偏见一旦套用到生活中来，却又无比正确。
“啊……你不认识我吗？”那个青年有点奇怪，“我是……”
“算了，无所谓。”白伽珞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说得对，壮志未酬的人太多了，心有恨意也是很正常的。”
“你们晋都的大儒，归根结底是个懦夫。”他那鲜红的瞳孔里全无表情，“只有懦夫才拒绝承认自己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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