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魔鬼战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不要成为魔鬼.当你远远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尼采《善恶的彼岸》
帝国长女林红雨枯坐在窝棚的门口，抬头仰望着新瓦格纳的天空，她浑身都是伤，不断地往外流出蓝色的血。帝国长女一点一点地用绷带把伤口缠上，如果在多日之前，或许会有一个人惊呼你怎么能这么缠，会把伤口勒坏的，然后立刻七手八脚地把好不容易缠上的绷带拆开再多此一举地重新缠一遍。
然而现在再也没有这多此一举的机会了。
一直以来，林红雨在这贫民窟里一日一日地待着，这让她既担心又焦躁。林红雨还记得在晋都的时候，大督师绿珠曾经耳提面命地交代她一定要盯住白伽珞，不能让他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
“如果不能保证这个，就干掉他。”
大督师绿珠说起这句话的时候格外的毅然决然。她为晋都服务了几十年，在内战中除掉了冥顽不灵跟随旧王朝的大团长红玉。是帝国长女现在的领袖，亲自教导了林红雨的导师。这么多年以来，那还是林红雨第一次看到大督师绿珠如那天一般决绝。
“如果他不出格呢？”
“看情况，如果他对耀晶的探索太深，一样干掉他。你可能不知道，他的眼底充满了渴望，就像是住着一只恶鬼一样，早晚有一天，这只恶鬼吞噬了和耀晶有关的一切之后就会从他的心底放出来，到了那时，一切就不可收拾了。”
“我不明白。”林红雨坦然地说。
“他参加过帝国长女制式武器的研究，那段时间，他差一点就要触及到耀晶的秘密，还好被及时阻止了。”
她口中的及时阻止是一场事故，白伽珞失去了一臂，被赶出了晋都。
“什么秘密？”
大督师绿珠当时瞪了林红雨一眼，那带着威压的眼神让林红雨立刻就低头连连称错，可过了一会儿，大督师绿珠挂上了一副神秘的表情，压低了声音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我们的世界为什么会有耀晶呢？它如此强大，却和自然格格不入，自然界进化了那么多年，哪怕一种和耀晶有丝毫关系的物种都没有出现过。就像是神明洒在地上专门等待人类去发现和使用的一样。那么……”她顿了顿。
“为什么呢？”
林红雨的脑海里每日每夜都在回响着这句话，让她夜不能寐。这不是一个专司战斗的帝国长女可以思考得了的问题，尽管帝国长女的大脑早就耀晶化，处理问题的能力是普通人的十倍。
她被这些问题困扰着，又加上身上的伤痛。她不止一次地封闭几条神经，好让身体遗忘这样令人不快的感觉。帝国长女经常使用这样的方法好让自己在受伤的情况之下站起来杀敌作战。可是每当她准备这样做的时候，那个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女孩都会一脸担心地看着她，那眼神让神明都会感到心疼。然后这位号称活无常的帝国长女竟然停止了这样饮鸩止渴的治疗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做，林红雨只是本能地觉得被那样的眼神看着感觉非常地不舒服，那时她尚不知道自己的这种感情就叫做“关心”
然而现在就没人能管她了。林红雨封闭了几条神经，她站了起来，拿起地上插着的巨剑，猛力地一挥动，一股强烈的罡风瞬间爆出，在一栋废弃了多日的房子砖石砌成的墙面上留下一道十几米长的深深创口。
林红雨的内心焦躁不已。
那些天以来，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日夜照顾她。累了就倒在她身边熟睡。那睡相恬静安详，像是一具精致的瓷娃娃。帝国长女的心弦在那一刻拨动了一下。她并不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大督师绿珠也好，技师长黄莺也好，所有的前辈都没有教导过她这方面的知识。她们说，身为帝国长女，要忠诚，要勇毅，要果断。你的一举一动乃至一个想法都代表晋都的尊严，不能掺有太多的私人感情。不然早晚有一天，你的心会后悔。现在她知道这句话说得真是无比的正确，可惜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现在，如果想要弥补这样后悔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也能代表晋都的尊严？
林红雨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她只知道在贫民窟里待着的时候，自己变得有些奇怪了。在那女孩熟睡的时候，她会不假思索地把自己满是血洞的外套盖在女孩的身上，聆听着她睡梦中的呢喃。
“……不要死……”女孩低声呢喃，轻轻拽紧了那件衣服，“姐姐……不要死……”
噩梦？林红雨的脑海里忽然迸出这样一个陌生的词汇。帝国长女不知惧怕，也就不知道什么是噩梦。她只在懦夫的身上见过这样的状态，明明是睡着了，还在害怕得发抖。她一脚就把那个懦夫踹醒，让她到操场上跑圈，整了个半死。
所以在那个时候，一向杀伐果断的帝国长女竟也不知所措了起来，她不知道是应该将女孩从噩梦中唤醒，还是应该眼睁睁地看着她蒙受噩梦的折磨。
“不要杀姐姐……”
她哀求着，声音都变了调。
“姐姐！你们杀了她……你们杀了她……杀了她……”
“那你们都去死吧！”
“姐姐！”
女孩惊醒了，她叫喊着，扑进了帝国长女的怀里。
“姐姐？”帝国长女奇怪地琢磨这个词汇，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很小的时候就被送进帝国长女团培养，打记事以来，只有前辈和后辈而已。
她在颤抖，在哭泣，刚毅果决的帝国长女却不知道如何是好，听说这个时候应该抱紧她，说一些慰藉的话语，但是什么样的话语才算慰藉呢？
林红雨想了想，她生硬地搂住女孩的肩膀，拿出一根碎了的棒棒糖。
“给。”她说。
“我认识一个人说过，心情不好就吃一点甜的东西。”
“那……那她人呢？”女孩带着哭腔问。
“她为晋都光荣服役二十五年，荣誉地离去了。”
“就是死了……对么？”
帝国长女点了点头。
“死什么的……真讨厌……”
女孩低着头，沮丧地说道，她抽了抽鼻子，用脏兮兮的袖子抹干了眼泪。然后轻轻地推开了帝国长女的胸膛。
那根碎了的棒棒糖就这样举在半空中，最终也没有送到对方手里。
“死……很讨厌？”帝国长女歪着头，百思不得其解，死亡应该是光荣的。为了荣誉而死的帝国长女，林红雨由衷地羡慕和尊敬。她们可以被永世供奉在万灵坂里。那是帝国忠祠，享受万世不易的尊荣和敬仰。
“喂。”她高声问道，“你难道不想荣誉地死去吗？”
“谁会想去死啊……”女孩低声说，“死了……就永远见不到了。人只会想让仇人死。”
“不对，即使死了也可以被后人牢记……”她话说了一半，忽然说不下去了。她知道此时此刻无论说些什么都是白费功夫。女孩不会听自己那拙劣的劝慰的。高贵而强大的帝国长女头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无力感。比孤身一人被大军包围还要无力。
如果自己能懂得普通人的想法就好了。帝国长女这样想着，虽然她并不知道面前的女孩一点也不普通。
“好吧……”帝国长女叹了一口气，“你的姐姐……究竟是……”
“被他们杀了。”女孩回答道，“库罗斯人，闯进了部落，所有人都死了。库罗斯人……是仇人。”
帝国长女默然无语，她知道是为什么。海因莱茵上校自从得到了某个野生的和帝国长女类似的eva eins之后整个帝国长女团都震动了。帝国长女的高层完全想象不出帝国长女的改造仪式为什么在新大陆也会出现？她们不相信海因莱茵上校所说“她是天生的”这样的言辞，因为生物不可能主动地耀晶化。大督师绿珠主动找到海因莱茵上校要求合作，希望他找到更多的例子。于是海因莱茵上校带着大军开始了在新大陆的扫荡。在殖民者眼里，这些当然没什么。殖民者屠杀原住民的村落，把土地强占变成他们的据点，无家可归的心存着只得流入殖民者建立的城市，变成流民，强盗，低贱的人和反抗者。这种事情林红雨原本是不以为意的，但此时此刻面对真实的人，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难道要说：对不起，你的仇人之中说不定也有我们一份？
就这样过了好久，林红雨才生硬地开口
“你的姐姐死了对吗？”
愚蠢的问题，但女孩抽噎着点了点头。
终于，愚蠢的帝国长女别无选择地长叹一声，伸出手摸了摸女孩脸颊的眼泪，那感觉湿滑温热，像血一样。
“你看……我能做你的姐姐吗？我……能吗？”
这只是一句安慰的话，然而她脱口而出的时候，竟然产生了一种面试一般的紧张感。仿佛面前的不是一个女孩，而是在考核着她的大督师绿珠。
女孩抬头看了看她，忽然不哭了。
“姐姐。”她这样轻柔地唤道，声音里带着期待。
林红雨听到这声叫唤，愣了一下。
“你说……什么？”
“姐姐。”女孩高兴地喊，然后亲切地搂住她的脖子，好像她真的是自己的姐姐一样。此时此刻的帝国长女愣在那里，像一块木头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说，做姐姐现在该怎么办？”她竟然就这样直勾勾地问了出来。
女孩听到这句话，微笑了一下，然后亲吻了她的额头。
帝国长女自出生以来就封冻的心弦，在这一刻完全碎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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